可是又确实改变了,新生的使徒拥有将神的意念用语言扩散出去,改变和重建宇宙生命的强大能力,他无边无际的精神思潮,可以引发整个识海的动荡。世界和人命在他眼中不值一哂,渺小得能随意摧毁,他却仍然保持身为人类时的自控和包容,但并不是出于怜悯或善心,而仅仅是惯性。亚当注意过他的眼神,那里面只有一片虚无和寒冷,如同从浩瀚的寰宇俯视人界,遥远,冷漠,漫不经心。亚当可以想像,只要索拉恩一声令下,伍德就能毫无感觉地实行。
而现在,他坐在他的对面,是个真正的人类,有着那些温暖和善意,痛苦和黑暗。
亚当承认:我对他有好感。这真是该死的,不可思议的,让人怀疑自己发疯的变化!他无视过,抗拒过,还犯过一次可怕的错误……然而他最终还是坐在这里,面对自己造出的罪业。
那些人类的部分总是折磨他,在现实苦苦追寻楚轩,嫉妒昊天的乐天和开朗,每次做梦就想起他第一个杀的人朵瑞丝,她耀眼的金发和清亮的加州口音,还有伍德……他的一切一切。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他微笑起来眼里动人的神采;恐怖片里的每一次对视,每一句对话,他们的对立和合作;那天的午茶邀请,他沉静地整理书架,抽出书借给他,为他泡红茶;他喜欢夜晚的雨景,因为雨夜中的灯光格外温暖,一盏一盏静静地亮,照亮归家的人的脚步。
聪明人可以一时隐瞒自己,却无法永远用谎言欺骗。亚当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晚的星光和草坪,银发青年倒在他脚边,脸色惨白。他想杀死、剔除的,不是爱情和伍德这个人,是他自己的软弱,那令他犹豫的人性。如果不能下定决心毁灭人类,那么他的“恨”也无以为继了。还有楚轩,这个在他心目里已化为诅咒的存在。他以为彻底断绝那点在意能让他更接近楚轩,却发现楚轩早就拥抱了人性,拥有了爱情,完成心的补完,站在更高的思想境界,又一次讽刺地抛下失败给他,伴随一地灰烬。
而如今,亚当苦涩地意识到除了离开,这场新的邂逅没有任何结果。如果对方是虚幻的生物,是寂静岭开的一场玩笑,那么他也完了,人生到头来全是空。假如这是本体的伍德剥落下来的意识碎片,被寂静岭的力量具化,成为独立的个体,到恐怖片结束,亚当也会被真正的伍德召唤回去,暴露这一小片自我。
两个自我相撞会是什么下场,亚当想都不用想:人类的部分会被使徒的精神彻底粉碎。
他必须把他藏起来,在这个世界,安稳地,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又来了。”伍德喃喃说,看着窗外像被粉笔擦抹过的黑板,消失的街道和店铺。但只一忽儿,又清晰地映现。对座的青年深深凝视他,苍穹蓝的眼眸像被落日点燃,闪耀着奇异的光。
“呃,亚当,你不想说说自己的事吗?”
“什么?”金发智者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正打算解说寂静岭的运转原理,督促伍德继续二次进化。
“我是说,你可真够迟钝的。”伍德看了眼外卖用的电动车和街角停着的卡车,谢天谢地逃生工具平安无事。他想到刚才亚当敷衍地使用“可能”这个词,为什么他那么笃定自己不会影响寂静岭?明明有不少迹象了。
事实上,亚当的确不认为自己和寂静岭有丝毫关联。他融合了生命树阵图,有超过五阶的精神能量,但是和伍德强大的意念比起来犹如萤火和星光。在寂静岭的规则被那位使徒执掌的情况下,他这点情绪怎么可能影响寂静岭。
“外面有女人抛媚眼?”亚当瞥了眼,嗤之以鼻,一群浓妆艳抹,明显是夜店工作的女郎醉醺醺地走过,在深夜里放纵地大笑,勾引男人,“哦,那个棕发的中意你,恭喜。”伍德坐立难安地挪开一点距离,当作没听见敲玻璃的声音:“不,她在开玩笑……我喜欢金发的,感觉好一些。”
“什么地方好一些?”金发的某人问,在心里提笔记录。
“哦,很难形容,我觉得金发的女孩像天使,天使凝聚了美好的品质,我希望她……”
“希望‘她’别和你妈妈一样,背叛男人和家庭,跑得不见踪影。”亚当尖刻地说。伍德伤心地耸了耸肩,他连性都没尝试过,对想像情人还停留于非常抽象的概念,所以被朋友这么打击,也没有暴跳如雷。
“亲爱的,她们像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到的露珠般消失在我们的生命里……”
“不,她们还留下了酒气。”亚当喝了口热红茶,瞧了瞧落地窗上贴的黄色便条纸,“——和约会的暗示。”
伍德伤脑筋地捂住头,他可不想他们今晚的行程就终结在一家小旅馆里:“不,亚当,你也不去。”他想了想说:“那样的活动会很快把你吃下去的食物消耗完毕,再次发出难听的叫声。”亚当面无表情地瞅着他:“是啊,那可真失礼。”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回车上吃呢?”伍德诚恳地提议。
走出24小时快餐店的旋转门,清冷的星辉洒下,虽然是初秋,但气温很低,地面湿漉漉的,有许多积水。傍晚突然出现的怪物和由此引发的连环车祸使纽约市警忙了大半夜,这一带却没有被卷入,安安静静地蜷缩在摩天大楼的阴影里。
亚当在门口停步,呼出淡淡的烟气。他穿着米白的棉布衬衫,黑色长裤塞在高帮的系带靴子里,身材修长挺拔,遗传自基因的烙印,金发像能把夜色点亮一般明亮,冰蓝的眸一如他灵魂的色彩。
他前面的银发少年罩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卡车司机服,衣摆垂到大腿中部,过大的袖子插在口袋里,跳过一个又一个石板路上的浅水洼,像被强留在人间的彼得潘,永远失去了长大的权利。
“伍德。”
“嗯?”他呼唤的人回过头,绽开灿烂的笑靥,“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这没有意义。”亚当垂了下眼,是的,名字姓氏有什么意义?他沦落的是存在本身。
伍德大笑:“那什么有意义?我们活着这件事,还是整个世界荒唐透了这件事?”亚当微微一笑,他说不出自己喜欢这个人什么地方,但很多时候又不知不觉明白。
黑夜里的高楼灯火缈缈,孤寂冷清。亚当走向白色格子上的伍德,路灯像沉香色的琥珀,照亮两人所在的一小圈光晕。
“我有两个兄弟,还有很多很多……死掉了。”亚当静静地说。
伍德略微睁大眼,听他说下去。
“一个叫楚轩,比我大四岁,国籍中国,龙隐基地大校。美国特工意外发现他的特殊智力,盗取了他的基因序列带回五角大楼,研究优化后有了我的出生。你知道,当时中国不具备这么前卫的遗传工程学技术,是考古队在一个遗迹挖掘到完整的信息,交给政府,破译出来进行人体实验。”
“那么你的感觉像草履虫一样迟钝,就是这个缘故?基因缺陷?”伍德紧紧皱眉。亚当摇了摇头:“不,基因本身是没有缺陷的,它……进化得太高了,在某个时机以前,自动进入自我保护模式,所以楚轩几乎被断绝外在的刺激,没有触觉、嗅觉、味觉。我是人为的破坏,导致基因的潜在病变,有了微弱的感觉。”
“是什么人留下的信息?”
“远古一群强大的生命,他们自称‘圣人’。考虑到万一有突发状况,比如天灾人祸,他们需要将生命的种子留传下去。也可以说,为了‘复活’。”亚当露出隐含恶意的温和笑容,“遗传因子能储存完整的隐藏信息,在一定条件下触发,恢复原始性状,再现沉睡的原体意识。但是圣人的计划流产了,他们遗漏了生物体一个非常重要的特性——进化,基因就是这样的属性来源。以美国和中国的科技程度,都不足以复制出圣人的再生体,但在基因自身的完善下,付出大量的失败品为代价,双方政府还是取得了少数的成功。遗传信息的分散让那位六阶圣人——鸿钧再也无法复生了。我们都是一个坟墓里的人的碎片,叫‘幸运儿’的产物。”
亚当的语气说不出的讽刺,还带着病态的愉悦意味。伍德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的弟弟呢?在五角大楼?”
“不,他是中国人,小我两岁,叫昊天。美国这边只有我一个,其他都被销毁了。一个有良知的政治家说这种技术不该留存于世,人类侵犯上帝的领域,得到的只会是毁灭。”
“说的有道理,但是和笑话一样逗。”伍德冷淡地评价。亚当注视他,轻轻地笑:“对,五角大楼和我所在的研究基地岛屿都有备份,哦哦,总统放机要文件的办公室也有一份。”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伍德瞥了他一眼,没有说出显而易见的原因,寻思道,“我那个时候,也是因为基因?”亚当点点头:“每个人体内都蕴藏着远古的基因片断,包括原始野性、战斗意志、肌体开发、先觉预感、脑波模拟等潜能;还有人们没有发觉,庞大而神秘的精神能量。每开启一次,就会得到这来自基因的馈赠。你感觉到了吧,‘启示’一般的强烈感受。”他轻点额角。伍德默认。
“你是政府另一个计划的实验品,电脑筛选五千名基因优异的公民注射遗传变异药物,目前还没死的只有你一个。”亚当开始忽悠,“我在五角大楼查到你的资料后就开始寻找你,伍德,我们是整个美国仅有的两名非人类。”伍德怪异地瞄了他一眼,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初见面,亚当就认识他的样子,还有为什么自称是他的“保护人”,但是……
“亚当,你是爱着你的兄弟,还是恨着他?”
猝不及防的金发青年怔了一下,艰难地吐露:“不知道……都有吧。”静默良久,他像在消化一段长久以来的巨大不甘,缓缓牵起一抹笑,“我在意的他从来不在意,我得不到的他也得到了。”
知道吗,在你难受时,你会以微笑取代所有表情。但你从来没这么面对我,你和我的相处太自然了。伍德默默在心里说,没有揭穿对方的谎言。
他伸了个懒腰,左手拿的塑料袋哗啦作响,像为清亮的嗓音伴奏:“弗洛姆(西方著名的哲学家、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说:因不得不超越自我之故,人类终极的选择,是创造或者毁灭,爱或者恨——我可以这么理解你的感情?”
“感情。”亚当微微笑了笑,“那太伟大也太抽象了,‘他人即地狱’,只是这样。”(出自萨特的哲理剧《禁闭》,人只能把他人当作镜子,从他人那里寻求自我存在的证据,用他人的目光确认自我。解脱的道路是认识自己,通过自我的选择获取自由,但全剧没有人得救。)
“哦,萨特。”伍德深深苦笑,“我们还要在地狱里待多久呢?都过去了,亚当,都过去了。我看得到我父亲的刑具,烧到现实的大火,寂静岭被他一次次扔过来,他在我的灵魂里徘徊,可是他毕竟死了,我痛苦也欢呼——欢呼得一天比一天热烈。你觉得我像什么?我知道我是个魔鬼,假装天堂在上面,堕落的却是本质。你不能救我出去,但我庆幸遇到你,倘若你不能确立自己,就让我看着你吧。”
亚当的眼神颤抖了一下,像是微光也像是绝望的灰,呢喃道:“人类的关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伍德,我喜欢你,很多很多的……喜欢。你能不能用拯救以外的方式对我?我不要爱,那会毁了我。”
伍德凝视这个脆弱得仿佛随时会崩垮的青年,他像个夹缝中的生命,无论走往哪边,结局都是他自己的不堪负荷。
“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心灵在余音的涟漪中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一个安全的位置,舒适而温暖,亚当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他惨淡、无助的神情都消失了,浮现的是灵魂从桎梏里解放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