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替哈森祈祷的苍老智者坐在金帐的角落里,把手中的枯枝跌在膝前的毯子里,用颤抖的声音缓慢地说:“你打败了他。”
阿木尔在月光的余辉里闭上了双眼,他这张脸甚至看不出老态,威严得像是刚坐上这个位置。他说:“是我的儿子杀了他。”
“他的儿子杀了你的儿子,”智者喘息难平,伏在毛毯上,缓了片刻,推开那些枯枝,“但你还有孙子,朵儿兰能为哈森生下健康强壮的孩子。这场仗,我们没有输。”
阿木尔扶着王座的把手,仿佛是困在这里的兽。他眼珠转动,最终睁开双眼,看着那毫无变化的沙丘,道:“我出兵落霞关时,你也这样告诉我。我们走出大漠,寻找着能够生存的土地,可这些年,仗没有停过,死的人越来越多。大周就像已经腐朽的树,天神的眷顾却迟迟没有偏向我们。离北失去了萧方旭,很快就得到了新的狼王。我听见他捶着战鼓走向我的金帐,他远比萧方旭更加年轻,也更加强壮。”
“你是神赐予大漠的最后曙光,”智者攥起那些枯枝,坚定地说,“我将看着你留下这匹狼。”
阿木尔离开王座,他站起来,沿着月亮的痕迹,说:“该让蝎子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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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帽官人替风泉把大袄和帽子都捆扎得当,取下攒竹上的纸花,风泉用纸花擦着手,听对方说话。
衣帽官人手脚利落,半隐于黑暗,说道:“中博必须败在阒都门前,只有杀掉沈泽川,让王朝得以继续残喘,远在东方的太阳才能照常升起。”
“沈泽川在敦、端两州屡次涉险,”风泉看衣帽官人扎“一把莲”,幽幽地说,“你们拥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掉他,却没有办到呢。”
“他远比想象中更加强悍,”衣帽官人替风泉收拾蝎子,他跪在地上,却抬起了眼眸,盯着风泉说,“你早就知道的。”
风泉俯身,一字一句地说:“无用的是你们。”
灯烛幽燃,值班房内寂静片刻。
“早在两年前,我就说过不要擅自行动,可你们仍然把疫病传入阒都,给了沈泽川升官的机会。”风泉声音阴郁,“阿木尔自以为洞悉全局,其实他什么都看不到。”
衣帽官人忽然挺身,他抬手拍在风泉的腿上,掌心里握着根细长的耳勺。那尖锐、突兀的东西抵在风泉的腿部,昭示着必要时刻,它也能一击致命。
“冷静点,”衣帽官人拥有偏于棕色的瞳孔,“那场疫病也给了慕如机会……薛修卓如此信任你,正是从那时候你能表露忠心开始。你此刻已经站在了中心,大周的皇帝就在你咫尺,打完这场仗,你就自由了。”
风泉过于冷漠的眼睛看着衣帽官人,对衣帽官人的谎言只字不信。他从离开阒都那天起,就被装进了匣子里,注定一生都逃不出去。
“你愚蠢的父亲死了,你原本可以制止他,但你没有那么做。”衣帽官人收起耳勺,“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你懂吗?”
风泉苍白的面容在灯影里有些病态,他说:“他不是蝎子,没人能操控他。他早就疯了,心甘情愿为别人而死,我只是送送他。”
“你让他带走了火铳。”
“他既然想死,”风泉眼皮突跳,他神色不变,拨开衣帽官人的手,道:“那批假货给他不正好。”
“你说得对,邵成碧是个疯子,他日夜守在昭罪寺,在家里烧香拜佛乞求原谅,让他死是全了他的心愿,你是个好儿子。”衣帽官人收拾好袍子,站起身,说:“你该吃药了。”
第275章 赌局
十一月的阒都阴雨连绵, 各面城墙都布满了守城器械, 都军没有跟罗牧带来的茶州杂兵混在一起,大家泾渭分明。
罗牧回到阒都, 不再是几年前低眉顺眼的模样, 他此刻是阒都的仰仗, 进城时陈珍亲自来迎。他换了身簇新的官袍,跟陈珍站在城墙上, 眺望丹城的方向。
“其余七城的守备军正在调向阒都, 就是这几日了,总共能给你凑够五万人。”陈珍扶着墙垛, 呼气间都是寒凉, “都军的军备库也给你用, 能守几日守几日。”
罗牧虽然是个文官,但他下到茶州就是在整顿军备、打击匪患,对于军务不陌生。他撑着伞,道:“沈泽川不是打仗的人, 他守端州是情非得已, 不得不守。如今他只有两万敦州守备军, 想要攻破阒都难于登天。”
阒都封闭了靠东的城门,丹城逃来的百姓都聚集在门口。他们说话的空档向下看,城脚全是流民。
“有一事得请尚书大人呈报皇上,”罗牧指着流民,“沈泽川惯会收买人心,这些流民如不能入城安置, 待雪一下,他必定会想办法拉拢,到时候借机大肆传报,只怕对朝廷没有益处。”
蔡域在茶州输给沈泽川,正是输在了“仁”字上。救人水火便是再生父母,沈泽川连沈卫兵败的罪名都能洗,那他们何不效仿?眼下厥西还有沈泽川赈济庸城的流言,阒都如果不能在入冬前扳回一局,不等仗打起来就要先吃亏。
“依你之见,”陈珍看向罗牧,“该当如何?阒都已经人满为患,东龙大街的官沟里都睡着人,再迎接流民便要坏了阒都衙门的规矩,粮仓也养不起。”
“把流民收为己用,”罗牧说,“我看他们多数都是青壮,不如征入行伍为国效力,只要让中博大败,朝廷以后的封赏便不会少。今日这点粮食算什么?省一省总够用的。”
罗牧敢说这话,是因为他借道河州时也“借”了粮食。
“尚书大人且看,”罗牧抬手,指给陈珍看,“茨州是沈泽川的要害之一,他在那里建立了槐茨茶商线的大粮仓,往北能供应东北粮马道,往南能支援茶州天灾,我们若是能夺下茨州,便是百利而无一害。沈泽川动兵丹城已经惹得西边群城惶恐不安,他此刻也要缓口气,不能轻举妄动。但是咱们不同,平定反贼想几时出兵就能几时出兵,打他只差个时机罢了。”
陈珍看向罗牧,道:“这个时机难求啊。”
“倒也不难,沈泽川到底是沈卫的儿子,他进入阒都窥窃帝位,若是成了,沈卫这个千古罪人就得进享太庙烟火。”罗牧回看陈珍,笑了笑,“此事谁能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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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说?”李剑霆回首,“此乃战时,派学生们出去,一旦有个闪失,朕看你担待不起。”
“皇上,”罗牧伏在氍毹间,“沈泽川城府极深,必定会先围后劝,揽尽人心。我等在阒都坐以待毙,只怕情局瞬变,难保万无一失。再者江万霄游说启东,也要观望阒都风向,所以臣以为,此刻打场口舌战实在必要。”
罗牧没有直言,李剑霆的身世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难以服众,再等下去,等到高仲雄养精蓄锐再度发难,被沈泽川安抚的丹城民心就再难收回。
“皇上,丹城一役我们已经失去了先机,”陈珍也劝道,“如能不费一兵一卒扳回一局,对此刻的阒都士气也有好处。”
“大敌当前应该同仇敌忾,”孔湫思索后,说,“如能促使西南民心凝聚,这个冬天就不再难守。”
李剑霆说:“阒都盛传沈泽川是心胸褊狭之辈,实乃谣传,朕观他在丹城行事不急不躁,诸君想凭靠口舌利害逼他出兵,恐怕很难。”
“此局不为沈泽川而去,”罗牧定一定神,抬头道,“而是冲着姚温玉去。”
姚温玉是沈泽川的谋士,不仅为沈泽川号令天下贤能,更在六州黄册推行上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最难得的是,是他劝说沈泽川接纳阒都旧臣。高仲雄等人能够免受蒙尘,都是姚温玉在慧眼识珠。没有姚温玉,沈泽川的中博僚属难以成此规模。
孔湫和岑愈都受过海良宜的师恩,此刻听见罗牧提到姚温玉,不仅侧过了身体。岑愈怜才之心一时难抑,说:“我……听闻元琢到中博后身体抱恙,若是……”
“岑大人说得不错!”罗牧说,“我们列以群生在城下劝降,姚温玉若是不敢来,中博士气自降,沈泽川就只配当个畏缩怯懦之徒。姚温玉若是真的敢来,故地重游必杀其傲气!”
岑愈霍然而起,指着罗牧,脱口道:“你好生——”
好生歹毒!
姚温玉病入膏肓,又拖着双断腿,罗牧要他到城下应答,就是要他面对阒都旧故,更是要他把这副苟延残喘的模样昭示天下——瞧瞧吧,两年前,他还是名满天下的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