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鹿予安却坚持盯着莫因雪说:“我想知道。”
他知道离开鹿家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他还没有成年,妈妈留给他的钱也不能立刻继承,他会有许多的麻烦,会为自己的生活开支担心,但是鹿予安并不怕,他从来都不是离开鹿家就无法存活的人。他无法离开鹿家只不过是被束缚在那张名为亲情的网里。
鹿予安知道什么都不过问,去莫家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
看在颜老的份上,莫因雪不会亏待他,而凭借着颜老的威望和对他的重视,他以后能够获得许多他现在想都无法想到的东西。
前世的鹿与宁仅仅只是成为杨伯伯的弟子,就获得他想要的一切。
可是,这些他都不在乎。
莫因雪侧头认真看了看少年郑重的神色,明明是狼狈的,少年神情中并没有任何局促亦或者不安,就好像未来无论是什么都能坦然应对。
是什么让他有这样的底气?
他将少年带去医院。
鹿予安在医院见到颜老时,穿着病号服的颜老坐在沙发上,低头出神的看着手上李老头留给他的印章,明明身体和前几天并没有区别,但是颜老肉眼可觉的衰败了许多。
人的衰老只是一瞬间,李老头的死讯将颜老的精气神一下子全部抽干。
直到鹿予安走进来,老人家才回过神。
颜老看着鹿予安,眼神是抑制不住的怀念,他终于知道他在予安身上看到的似曾相识的影子是谁了。
那是他的师弟。
可他的师弟在两年前就已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无声息的死去了,不知道在他眼中始终是个孩子的师弟,在那一刻是否也曾害怕。
颜老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但哪怕这样,他也将自己的悲伤藏起,尽量柔声对着鹿予安说:“这些年委屈你了,有我们在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他已经了解到予安和鹿家的事情,在他看来,予安在鹿家受尽委屈。
他转头对外孙嘱咐道:“因雪,你好好照顾予安,以后予安你就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如果鹿家不会照顾孩子,可以由他们来。颜老的眼神之中已经有冷意。
但莫因雪却没有动看向鹿予安。
鹿予安深吸一口气说:“谢谢您,但是我想先知道,当初师父为什么离开?”如果师父宁愿几十年也不愿意回师门,那么他一定有不能回去的理由。哪怕冒着冒犯颜老的可能,他也要问清楚。
他舍不得让李老头委屈自己,为了自己对别人低声下气,哪怕现在李老头已经不在人世。
颜老是很好,他也很尊敬。
但是颜老再他心中,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个晚上会打着手电,接他回家的倔老头。
颜老却立刻懂了,老人并没觉得被冒犯,反而看着鹿予安一愣,才大声欣慰连说:“好、好、好。”
说完他的眼中已经隐隐有湿意:“你的脾气像你的师父。”同样的有股刻在骨子里宁折不弯的骨气。
在这一刻,颜老才与鹿予安和师弟唯一弟子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他在鹿予安身上,清清楚楚的看到师弟的影子。
他叹口气,思绪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缓缓开口道:“予安,你知道《雪行寒山图》吗?”
颜老问的突兀,鹿予安还是点点头说:“我知道。”
《雪行寒山图》是画圣的传世名作,备受历朝历代文人的推崇,多次出现在诗词名篇中,千年来在无数名人手中流转,更是差点被圣宗皇帝带到陵寝中伴他永眠,是当之无愧的国之重宝。
这幅画之所以如此宝贵,不仅因为挥洒灵气的笔墨,更是因为画圣在绘制苍茫润泽的雪时用上一种特殊的颜料,雪山的白色并非用传统铅白或者云母白绘制,而是用一种已经失传的颜料€€€€砗磲辉。
传说这种颜料绘制的白色能在黑夜之中挥洒细腻的光芒,因千里清辉澹水木而被称作砗磲辉。这种颜料成分复杂,制作方法也已经失传,唯有《雪行寒山图》中有一处使用了这种颜料,被保存至今。
是本国画史中的孤本。
可惜在百年前的战乱中一分为三,不幸遗失。
可以说每一个学国画的人,第一幅了解的画都是《雪行寒山图》,这幅画在每个国画人都有特殊的地位。
而上卷被毁,更是所国画人心中的痛。
颜老才缓缓讲起当年的往事。
鹿予安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当年颜老和李老头的师祖本是宫廷画师,在战火中艰难求生,因不忍心国宝毁于一旦,豁出性命从外国士兵中抢回《雪行寒山图》上卷,最后带着国宝辗转国外,旅居多年,多年探访中卷、下卷的下落,最后死不瞑目,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国宝有一日能够归国。
在颜老师父那一代,国内已经稳定,颜老的师父义无反顾的选择回国,按照师门遗愿将《雪行寒山图》带回国,并且利用师门所学,修复不少古画,收养了身为孤儿的两个弟子,其中一个就是颜老,另一个就是李老头。
可变故却突然发生。
因为一些原因,颜老师父旅居国外的那段经历,在加上他为人孤高不合群,被众人攻讦,要他亲手烧毁封建糟粕的《雪行寒山图》,老人不肯,被人从美院中赶出来,关在牛棚。
颜老带着师弟艰难求生,李老头仗着自己天资卓绝将《雪行寒山图》正品带走,用自己画的《雪行寒山图》赝品做旧偷天换日。
可向来狂傲的李老头却大意疏忽,在画卷上落下一个墨点。
假的《雪行寒山图》被人发现,颜老向来宽厚,身边朋友不少,因此没有收到太多刁难,但是李老头性格不好,年少便天赋绝佳,得罪了很多人,加上收到师父的牵连,走上师父的老路被关在牛棚,饱受折磨和屈辱。
但哪怕这样,李老头也咬死不知道《雪行寒山图》,但日复一日的折磨,他们师父很快就扛不住,但更要命的是李老头的手也在折磨中骨折€€€€
对于一个画家而言,手几乎比命还重要。
那时李老头和师祖已经决定哪怕命都不要,也要保护《雪行寒山图》。
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颜老却将《雪行寒山图》上卷交出,将他们两人换了出来。
师祖一气之下要将颜老逐出师门,当夜老人家就油尽灯枯过世。
李老头在老人家灵堂前跪了一天一夜后消失。
从此几十年音信全无。
而颜老也自此找了几十年,从没有过放弃,每天都活在内疚中。他本以为自己是为了救师弟和师父,谁知他竟然亲手害了最重要的两人。
天南海北,只要一有师弟的消息,他就立刻赶去,从来没有延误,直到收到了那封辗转两年天意弄人的托孤信。
“但《雪行寒山图》上卷并没有被烧。”鹿予安皱着眉,作为国家博物院的藏品之一,雪行寒山图虽然因为部分损毁没有展出过,但是却没有付之一炬。
“那时因为外公当年买通负责毁去《雪行寒山图》的人,《雪行寒山图》放在一堆文物最下面,故意留在最后,又被装在木盒子里扔进最边缘的地方,等到离监工离开,就立刻被买通的人拿了出来。”莫因雪解释道。
可惜,颜老不敢声张,只能等到夜里没有人的时候,在去找那人拿木盒子,可是那人却变了卦,不肯将画交出来。
颜老失魂落魄的回到师门,就听到了师父亡故的噩耗,紧接着师弟不知所踪。
而那画也被转卖给其他人,几经流转踪迹全无,二十年前才被找回,归还国家博物院。
但当初的火烧还是给烧毁了一部分画卷,给这幅国宝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因为无法在复刻出砗磲辉这种颜料,因此始终没有办法被修复。
颜老看着手中的印章,怀念道:“这枚‘逢月’的印章也是我亲手为师弟雕刻。”那年师弟风华正茂,天资卓绝刚刚成年,真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鹿予安听闻这句话,眼神微动,抬头就看到,颜老对印章珍之重之的样子。
颜老带着背负了一生愧疚,坐在沙发上的声音苍老而悲伤说:“师弟一辈子没有原谅我,也是我应得的。”
他顿了顿朝鹿予安说:“予安,你听完之后怪我,我不生气。但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你还小,需要人照顾,如果你以后也不想看到我,那么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如果当年被困的人是他,他一定不会把画交出来,但是被困的是他的师弟和师父。
这也是他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他总想两全,既保护画,又保护人,但是最后什么也没有护住。
老人颓然的说出最后一句话。
病房中的两人,都在等着鹿予安的回答。
但鹿予安却没有回答,而是说:“你们愿不愿意现在跟我去一个地方?”
*
而此时鹿家。
鹿望北浑身湿淋淋得坐在沙发上,他两手靠着膝盖上,撑着自己的额头,失魂落魄又狼狈可笑。
他从来没有这个样子。
鹿与宁从房间里,拿来了浴巾,给鹿望北擦头发。
鹿望北却毫无所觉,一动不动,任由身上的水流在地上。
鹿正青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道。
杨春归跟在父子三人身边。
师侄一言不发将人家孩子带走,他还是要留下来善后的,看着鹿望北现在的样子,他对鹿正青的不满也到达了极点,他直言不讳:“作为家长,很多事情我们要尽早去干节,而不是任由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鹿正青苦笑。他从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从小鹿望北就会自己处理好一切,与宁也是乖巧听话,但对予安,他确实无所适从,束手束脚。
而予安对与宁的排斥,尝试插手却无能为力。
想起对予安的怀疑,他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从没有想到予安竟然可能是李师叔的弟子。现在他试图去回想和予安有关的事情,他觉得他能够记得的少的可怜。
他真的做错了吗?
杨春归叹口气说:“现在因雪照顾予安,你们放心就好,等着孩子气过了,你们再好好和他道歉。总归是亲生父子兄弟,总能够过去的。”他见他们父子三人都是失魂落魄,心不在焉,叹口气,不在多说,先行离开。
等到杨春归离开。
鹿望北才抬起头朝鹿与宁,按住鹿与宁给他擦头发的手淡淡说:“与宁,那幅画真的是你画的吗?”
等到杨伯伯离开之后,才问出来,是他给与宁留的颜面。没有杨伯伯,这里只有他们,与宁如果撒谎,他大可以告诉他们。
拜师的事情自然是不了了之。两家素来有交情,杨春归并没有深究。
一样印记的画作可以解释为误会。
但是那幅画呢?
鹿与宁看着哥哥的眼睛,但哥哥的眼睛却没有平时那样有温度,而是一片冰冷,那种冰冷让他害怕,他咬牙说:“是的。”鹿与宁想,他已经找过很多资料了,他现在虽然还是不太会,但在给他一段时间,他就能学会。
到时候只要将原画毁掉,就没有人知道他撒谎了,这个谎言就可以一直隐瞒下去。
他忐忑的看着哥哥。
鹿望北的眼神却让他看不懂,过了一会儿,鹿望北才说:“好。”
既然与宁说没有,那他就相信与宁,一切都是巧合。
毕竟与宁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
他和予安的到今天,与宁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任何人的信任是有限度的,一旦被破坏就难以回到最初。
鹿与宁明明应该松一口气,但他却始终无法开心,就像是失去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说完之后,鹿望北又起身朝外面走去。
鹿正青连忙问道:“望北,你要去哪里?”
鹿望北只是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