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莫因雪却察觉道鹿予安有些奇怪。
原本一回家要么在书房画画,要么在卧室写作业的少年,盘起双腿坐在沙发上低头抱着一本拿反的英语书,时不时那眼睛偷偷的看向自己。
这段时间下来,房子已经渐渐有了另一个人的痕迹。沙发上搭着予安的校服外套,茶几上放着予安的笔,毛绒绒的拖鞋。生活一段时间,莫因雪已经知道少年看似好像很坚韧。
但其实确实一个很娇气的小孩,稍微饮食不规律,第二天必定捂着胃难受,赤着踩着瓷砖上,哪怕是夏天,第二天声音也会哑。所以他提醒少年三餐定时,一定要记得穿拖鞋。
莫因雪却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知道少年大概是有话对他说,他也不多说,没有向平时那样去书房工作,而是换了衣服,坐在客厅,拿着昨夜看了一半的书,继续看了起来,等着少年来找他。
果然没有过一会儿,坐在沙发上的少年却已经坐立不安,神色纠结,一本英语书倒着翻着好几页也没有察觉,最终少年将试卷拿了出来,状若无事的朝莫因雪轻描淡写的说:“这个试卷要签字的。”
莫因雪接过试卷一看,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鲜艳的红色大叉。
分数也不太好看。
莫因雪看到少年看似镇定却羞红了的耳垂。
怪不得这么踟蹰。
莫因雪接将试卷翻了翻,仔细看了起来。
他其实有些意外,他看过小孩学习的样子的,很认真。小孩在家里除了写作业就是去画室画画看画谱。
甚至也不像他朋友抱怨的自己孩子天天玩手机一样。
予安对网络的依赖程度很低,他绝大部分时间就花在学习和画画这两件事上。
所以莫因雪看试卷格外认真。
鹿予安却误会了什么,强自镇定的说:“我下次会更努力的。”
他也知道他这一次考得很差。
他真的是在努力,但是大部分人都只会觉得是他不认真,亦或者是他只是表面上装的很认真,其实根本没有花心思,曾经鹿正青也抓过他学习,但是找了几个家教,见他成绩依旧毫无起色之后,也就放弃了。
莫因雪反复看了几遍之后,眉心皱起,他看见鹿予安每张试卷上几乎每到题目都被画了横线,完整的一句话被隔成了好几个词,他想了想了问:“予安,你为什么画横线。”
鹿予安一愣解释道:“这样比较不容易看错。”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这样字就不会跑来跑去。”
莫因雪翻着试卷的手猛地一停,抬头看向鹿予安,眉心微皱。
*
当天晚上,莫因雪将鹿予安带到自己好友的诊所。
许劭林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但是对鹿予安的情况了解的也不多,他立刻联系到他大学里从事特殊教育心理学的教授远程诊断。
不到一个小时,诊断基本就已经出来了。基本可以确定予安是有重度的读写障碍的。
视频中的老教授和颜悦色请鹿予安的监护人一同视频。
莫因雪坐在鹿予安的身边。
鹿予安局促的抱着沙发的抱枕,忐忑的看向莫因雪,莫因雪为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背。
许劭林忍不住挑了挑眉。
老教授看在眼里笑了笑说:“予安画画一定很不错。”
鹿予安疑惑的抬头看向莫因雪,老教授怎么知道他会画画的呢。
莫因雪却笑了笑声音中带着骄傲说:“确实很棒。”
老教授才朝他们解释:“刚刚我给予安做了一些测试,予安的大脑认知功能和别人不太一样,他是没有办法建立正常的“形-音-意”的联系的。打个比方比如‘安’字,我们脑子里一定是先想到‘an’这个读音,就像有人在我们脑子里说话一样,然后我们才会进一步想到平安这一层意思。而予安脑子里是没有这个声音的。”
“文字在他脑中的就像是一幅画,与读音、意思和文字是相互割裂开的。”
“大段的文字,在予安眼睛里就像是只有细微区别的毛线团。因此语言的学习对予安来说难度特别大。因此大段的阅读对予安来说是非常困难的。予安谈到过他会把大段文字用横线拆分成一个个短词,这是很棒的方法,予安能够想到很厉害。”
“这种读写障碍很大的原因是孩子的视觉神经比较特殊。”
“所以相对应的,视觉神经特殊的予安在画画上天赋也很高。很多有名的画家像达芬奇和毕加索都有这种类似的问题。”
鹿予安听完有些迷茫,他以前一直以为他学习不好,是他不够努力。
原来竟然是这个样子吗?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直困惑着他许多年的问题终于被揭开,心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是时刻环绕在他身边的阴霾终于散开。
老教授叹了口气惋惜道:“其实予安如果可以从小纠正,现在会更优秀。”
莫因雪却郑重地纠正:“现在也优秀。”
老教授一愣笑着点头道:“是啊。”有着这样重度的读写障碍没有干预却还能跟上正常孩子的学习进度,谁说不优秀呢。
鹿予安睫毛微动,忍不住扭头看向莫因雪,心里感觉很复杂。
似乎还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唇角忍不住翘起,朝老教授认真道:“陈教授,不晚的。”只要知道了问题在哪里,就永远都不算晚。
他总有一天可以克服。
*
等到莫因雪问清楚读写障碍的干预方法,夜已经深了。
鹿予安已经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王叔轻手轻脚将车在车库,正要将予安叫起来。
莫因雪却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动作示意王叔可以回家,他安静的坐在车里等着予安醒来。
但似乎终于摆脱心里不曾言说的阴霾。鹿予安睡得格外香甜。
莫因雪看着少年的睡颜,少年的侧脸在昏暗的车库灯光下,镀上一层暖黄的光芒。
紧闭的双眼纤长的睫毛微动,校服在脊柱的凸起的线条下微微颤动。
没有了清醒时刻的警惕,少年柔软的黑发覆在白皙额头上,显得格外乖巧,也让眉间的那道伤疤格外的明显。
他知道少年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孩子。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意识到少年时刻都刻意保持和别人的距离,他有着自己安全的领域。
就像是一只在外面流浪了很久的警觉小猫,一旦靠近了他的安全领域,就会浑身炸毛,色厉内荏的威胁所有人。
所以他从一开始没有主动靠近,而是留给少年足够让他感觉到安全的距离。
而现在他似乎被少年接纳到他的安全距离中。
少年克制和警惕,总是让他感觉到心疼。
他将少年小心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抱回房间。
他怀里,少年鼻尖微微嗅了嗅,在半睡半醒中模糊想到,是好闻的桦木香气。
*
而毛栗子头半夜久久无法入睡,他纠结许久还是咬着牙将予安装裱好的画和连带着他帮予安填好的报名表一起放进了邮寄袋子中。
万一没有入选,予安的画作也会给他寄回来的。毛栗子头这样安慰着自己,才说服自己将画寄出去。
他虽然没啥文化说不出什么好词,可他是真的觉得予安的这幅画好看啊。
比他那乱涂一通不知道好看了多少。
这万一获奖了呢€€€€
第28章
恺之杯美术大赛的评委组这段时间不断收到来自本赛区各个地方的画作,这些画作甚至多的堆满了主办方的收发室。
而作为画坛中极具影响力的比赛,比赛的评审组请的都是各个地区有名望的画家担任这个位置,因此含金量极高。
比赛分了很多渠道,比如上一届获奖选手会被当做种子选手,他们的画作单独放在一边,直接进最后一轮决赛,而其他渠道,比如各大画室推荐的作品,和社会征集的作品就会提前经过几轮选拔。
不同于各大画室推送的作品,社会征集的作品是不受重视的。
明明稿件是最多的,初选的工作中人员确是最少的。
负责初审的是两名工作人员,他们都是美术协会的成员,正儿八经的美院毕业生,负责人则是在画坛里颇有名望的一位画家徐先生,是评委组的成员之一。
徐先生显然对社会征集的画稿并不看好,不耐烦将社会稿件一件件拆出来看,有的甚至看都没有看几眼,就直接将画作放在退回的那一栏。
跟着他工作的女生不赞同,但是也没法,毕竟徐先生资历老,又是负责人。
徐先生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社会渠道能够有什么好作品?
而和根正苗红接受过正统教育的画室选手和种子选手相比,社会渠道画作大部分都是业务水平,甚至有些连最基本的卷面干净都做不到,看这些画简直是浪费时间,要不是评委组的宋老始终坚持社会渠道,他早就提议评委组关闭社会渠道。
徐先生不耐烦拆开一幅作品,一幅画从邮寄袋子里掉出来,他抽出来看,翻了个白眼,画中似乎是将所有可以看到的颜色都往上涂了一遍,毫无章法,也没有搭配而言,他只是看了一遍,心里便产生深深的厌倦。
他顿时对画卷中另一幅卷轴也兴致缺缺了。
画卷只打开一半,徐先生看着画卷上浓重的墨色就深深的皱眉,国画的审美是飘逸有神灵动,而这种重墨看起来黑乎乎的一片的,毫无章法而言,他甚至连打开都没有打开,就将画扔在了不合格退回的那一边。
跟着他的女生却展开画卷仔细看了看。
她这一打开就愣住了,卷面上画山水带着浓重而磅礴的水汽铺面而来,明明只是画中,她却好像听到磅礴的瀑布从山顶飞流而下,肃穆的山峦从画面的顶端高高的俯视。
这样的画作,竟然要退回吗?
她刚想说什么。旁边徐先生已经不耐烦道:“隔壁组种子选手的画稿已经全部送到了,我带你去长长见识。”
她迟疑的看着眼前的画,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幅画。可她在画画上没有什么天赋,审美经常被徐先生批评的一无是处,但是那副画实在是太棒了,连她都想帮这幅画争取一次,于是她将画拿到徐先生面前说:“我觉得这个画挺不错的。”
可徐先生连看也没看,将画轴扔到一边冷着脸说:“究竟是你是负责人,还是我是负责人?”
而此刻南市评审组的门口,赛事负责人擦着汗,在门口等着即将要来的人。
没过多久,一辆商务车在门口停下来,司机恭敬的打开门,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在司机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老人一下来,负责人连忙上前道:“宋老。”宋老是和颜老同时代的丹青国手,两人一北一南,是国美界的泰山和北斗,宋老也多年担任过恺之杯评委组的组长,国画界许多中坚力量都是被宋老在恺之杯赛场上发掘出来的。
近些年宋老已经鲜少出现在人前。
宋老没有客套,只是摆摆手问道:“恺之杯评审的怎么样?”老人虽然拄着拐杖,但是精神矍铄,他这次前来也是因为得知多年好友来到了南市,想着和老友聚聚,顺便看看今年恺之杯的评审情况。
负责人连忙说道:“不如您老去看看。”
宋老点点头,围在他身边的人纷纷让开,给他空出一条路,老人径直走向决赛的评审厅。
大厅里,评委们都围在一幅画前面。宋老拄着拐杖走了过去,评委们立刻恭敬的将正前方的位置让开,宋老问道:“这次青年组有没有比较出挑的作品?”
站在评委之中的徐先生连忙指着他们面前这幅禽鸟图和宋老搭话:“鹿与宁的《禽鸟图》算是最出色的。”周围的评委们也保持沉默算是没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