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是从窒息的恐惧中惊醒。
到现在,他都不敢靠近任何水源。
他以为随着时间,他已经渐渐淡忘了这种恐惧,而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梦魇只是盘踞在他内心深处,从未离开过。
“予安€€€€予安€€€€”
莫因雪察觉到不对劲,对面的少年像是一瞬间陷入到极致的惶恐中,他捏住少年的肩膀着急一声声呼唤。
少年却只是抬眸看着莫因雪,双眼却毫无神采,嘴唇都被咬得死紧,丝丝血痕从嘴唇中渗透出来,像是陷入到痛苦的回忆中,可是明明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少年却反而将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和某种东西倔强地对抗着一样,不肯露出任何胆怯的神色。
莫因雪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是那张照片的问题。
看着少年的样子,莫因雪按捺住内心的慌乱,一声声耐心又温柔地在他耳边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终于他的声音像是唤醒了少年片刻的神智,少年此刻就像是明明害怕却竖着浑身硬刺的小刺猬。
而倔强的小刺猬却向他收起保护自己的尖刺,扑倒他的怀里。
莫因雪浑身一僵,片刻后才拥抱住少年,他下巴抵在少年的发间,一下下拍着少年的脊背,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此刻少年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如同受惊的小动物一般蜷缩在他的怀里,他一遍遍心疼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予安€€€€”
温暖的桦树香气从鹿予安鼻尖一点点涌入,怀里的温度让他如坠冰窟的身体重新感觉到温度。
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莫因雪,此刻他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
如果是莫因雪的话,自己一定不会被放弃的,他慢慢搂紧莫因雪,恢复了平静,他抬头注视着莫因雪漆黑的眼睛,抿了抿唇,袒露了他埋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我知道他是谁,他姓于,并不姓王。他曾经是鹿正青的朋友。”
“我也知道他会去哪里。”
*
医院的病房里。
鹿正青并没有察觉到这段时间鹿望北出现的越来越少。
大概是静心养病的原因,他开始频繁的梦见以前的那些事。
梦里他又回到了让他懊悔一生的那天。
那天,明明是长子的生日,但是他却要去公司处理和前股权人的纠纷。
“行吧,你去吧。”挚爱的妻子搂着他们的安安叹气抱怨:“我们家啊,你和望北都是一样的性格,又倔又臭,老于的事情差不多就行了,你别一板一眼地逼得人上绝路,当初也是他帮了我们。”
“怎么到成我的错了。一事归一事,当初他帮了我,我感激他,但是老于挪用公款是公司的事,怎么能混在一起。”他不满地反驳道,看着妻子怀里咯咯笑的张着手要他抱抱地予安,他换了一副口气说:“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没有陪望北过生日。”
“等我处理完,处理完我就陪你们一起去瑞士滑雪€€€€我们的安安还没有见过雪是什么样子呢。”
他笑着把妻子怀里娇气的小团子抱起来举高,怀里的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奶声奶气伸出手:“爸爸,不要向上次一样骗我哦。”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向来嘴甜的小儿子开心地在他脸侧亲了亲说:“爸爸最棒啦。”
“爸爸当然是最棒的。”
“你就自夸吧。”妻子无奈摇头:“你啊和望北一样都太一根筋,每次遇到问题啊€€€€要我说啊,只有我们安安是最勇敢的,我们的家以后就只能靠着安安啦。”
明明是玩笑话,怀里的孩子却像是接过了什么重担一般,郑重其事和妈妈说道:“妈妈,我一定会保护好我们的家的!”
鹿正青猛地从梦中清醒过来,他看着空荡荡的病房,才发觉€€€€
原来是梦啊。
妻子已经许久没有进入他的梦里。
当年哪怕他从未因为孩子的意外而责怪过妻子,但是妻子还是积郁成疾,永远地离开了他。
那时的他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
妻子看人总是一针见血,那时候妻子经常就会说他什么都好,唯独一点€€€€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遇到问题解决不了就会开始逃避。
那个时候,他对妻子的话是不屑一顾的。
年少掌管鹿氏的他怎么会是一个接受不了失败,遇到问题就逃避的人呢?
他想起妻子梦里所说的,心中只剩下苦笑。
他现在才发现妻子说的都对。
如果不是他€€€€
他们的家又怎么会走到现在的地步呢。
如果当天,他能够陪着妻子,那么予安又怎么会跑出妻子的视线。
如果他能够履行一家之主的责任,好好保护他的孩子们,他的孩子怎么会受这样的苦。
如果他能够作为丈夫宽慰内疚的妻子,妻子又怎么会因为重病而早早离开。
而予安回来之后,他作为父亲如果能够平衡一切,而不是放任一切,予安又怎么心灰意冷地离开,他始终记得予安看着他濡慕的眼神,而他一点点磨掉了予安眼中的光。
说到底一切都不过只是他作为一家之中的失败罢了。
鹿正青找到枕头下的照片,这是他仅有的他们一家人的合照。
照片中妻子的脸笑靥如花,一如他记忆中那么美丽,这是他发誓要守护一生,为其遮风挡雨的人,而他却没有能够做到。
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病房外,鹿望北留下的保安小心地问道:“鹿总,门外有一个自称是您朋友的人要来看望您,您要见吗?”
鹿望北疲惫道:“是谁?”
他的话刚说完,那人就从门口走了进来。
男人的脸被火烧伤,满是疤痕,但是身形却格外的熟悉,他沙哑地说:“鹿正青€€€€”
保安伸出手正拦住€€€€
直到男人说出他的名字,他才感觉到有一丝丝熟悉的感觉。
鹿正青半晌才认出来,不敢相信地说:“老于?”
“你终于认出我了。”老于盯着眼前曾经为好友的人。他改头换面多年,甚至不敢用自己的名字,就为了今天,向这个毁了他一生的人复仇。
“是你?你怎么来了?”这是他曾经的密不可分的合作伙伴,也是鹿氏曾经最大的股东,在鹿氏最危急的时刻注资鹿氏,没有他就没有鹿氏的今天。
哪怕之后,他因为挪用公款而被自己亲手送进监狱,鹿正青心中对他始终抱有感激,他甚至留给他一笔钱,放在他们共同的好友那里。
“鹿正青,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被我拿走的那笔钱,在哪里吗?让我进来,我就可以告诉你。”男人沙哑地开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鹿正青神色微动,当年那笔钱款始终没有下落,这是他多年的心病。
最终他还是心动,鹿正青朝保安示意,保安退了出去。
而他却没有注意到老于近乎癫狂的神色。
鹿正青心情复杂地看着老于被火烧毁的脸,开口道:“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过去€€€€”老于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带着冷冷的嘲笑意味。
他没有多说,只是一步步朝鹿正青靠近。
鹿正青总算从老于癫狂的神色中察觉到不对,而老于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针管,往他身上扎。这是一直用在鹿正青身上的那种药的加强版,只要一针下去,鹿正青就会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
老于这是要做什么?
鹿正青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扎到他的身上。
而正在这时,一只手死死的攥住老于的手€€€€
在最后一刻赶到的鹿予安扭住老于的手,狠狠把他往旁边一推。
莫因雪夺过他手中的药剂,扔到一边。
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鹿望北坐着轮椅也被人推进来,他看起来情况并不好,脸色惨白,左腿以一个扭曲角度放在轮椅上,身上血迹斑斑,刚刚从一场车祸中死里逃生的他看起来极其的狼狈。
鹿望北看到眼前这一幕,总算松了口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眼前被火毁容的男人没有选择逃跑,而是来找他的父亲。
鹿正青看着眼前出现的少年,眼睛亮了亮,随即他看向老于极其不解,他看着被制住的老于,想起当年的往事,心情复杂地问道:“你还在因为当年的事情怪恨吗?”
“恨?你竟然还在怀疑我有没有恨过你?”而老于却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近乎疯狂地笑了笑。
像是鹿正青问出了极其好笑的问题。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
扭头看向按住他的鹿予安,又看看鹿正青。
“不会吧€€€€”他笑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他盯着鹿正青一字一句地说:“怎么你的乖儿子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你吗?”
“我把他扔下去的时候,明明告诉过他要牢牢记住€€€€”
“要怪,就怪他是鹿正青的儿子啊。”
终于,尘封十二年的往事在此刻终于揭开最后的真相。
年幼的孩子从来都不是因为任性而摔入水里。
他是被人绝望地推进水里。
他努力地尝试呼救,可是他的嘴巴却被曾经笑着带他放过风筝的伯伯捂得紧紧的。
害怕又绝望的他,摔入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要怪就怪你是鹿正青的儿子€€€€”
这句话他整整记了十二年,却始终保持着缄默。
他默默地充当着这个家里的罪人,整整十二年。
因为他回家之后就意识到,十多年的往事已经毫无证据,害他的罪魁祸首已经入狱下落不明。
而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地,他的将所有的事实说出来,不过是再次将这个家的伤疤挖出来,他那时对鹿家还有期待的他,还不忍心让他尊敬的父亲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知道懦弱的父亲无法承受,自己才是害死妻子的罪魁祸首。
他总是逃避的父亲,也无法接受,因为他的自以为是,才会让整个家分崩离析。
他一直都在践行着他的承诺,哪怕已经无人记得,他依旧在保护着他的家,哪怕这个家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始终践行着他和妈妈的承诺。
可惜前世直到他死的最后一秒,才发觉鹿正青并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