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军中防备最为薄弱的时候。
霍康胜被关押在偏僻的马棚里,手上的锁链和围栏绑在一起。连日的折磨让他没了半条命,脸颊凹陷,凸起的眼球像老鹰的眼睛,在黑夜中锐利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一个醉醺醺的小兵摇摇晃晃朝马棚走来。他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解开裤腰带放水。
霍康胜听着那淅淅沥沥的水声,等它结束了,开口道:“给大爷拿点水喝。”
小兵穿好裤子,略带疑惑地转身看来。
霍康胜舔了舔嘴角,哑声道:“再不喝水爷真的要渴死了。”
谁都知道,霍康胜是南靖和北渊找到西夏宝藏的线索,在撬开他的嘴前不能让他没了性命。
小兵懒洋洋道:“等着。”
霍康胜心焦如焚,强耐着性子等待。他知道,现在是最急不得的时候。
不多时,小兵拿着个破碗回来了,站着把手一伸:“给。”
霍康胜举起双手示意:“没看见够不着啊。”
小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弯下腰给霍康胜递水。
就在他靠近的一刹那,霍康胜眼神一凛,反手将锁链绕过小兵的脖子,用尽全身之力狠狠勒紧。
小兵瞪大眼睛挣扎着,没一会儿就晕了过去。霍康胜从他腰间拔出一把刀,砍断两手之间的锁链,接着换上小兵的盔甲,用夜色作为掩护,一路出逃。
在渊军最困顿的时候,他顺利地逃离了大本营。但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比渊军更可怕的是极端的气候和无尽的黄沙。
霍康胜奔跑在茫茫沙漠中,一刻不敢停歇。他完全没有方向,他只知道他要远离渊狗,越远越好。
他和魏枕风交手多年,他见识过,他知道那个能靠外貌蛊惑人心的少年有多可怕。哪怕是渴死在沙漠里,尸体被秃鹫啃个干净,也被在魏狗手下饱受折磨要来得好。
霍康胜跑了一夜,看着烈日从天际缓缓升起,呼出的热气变成了额头上的汗水。阳光炙烤着黄沙,脚上破烂的鞋履已经无法阻隔这种炎热,每走一步他都像在烈火上行走。
从小兵那抢来的水早已喝尽,唇焦口燥之际,他感觉自己的理智正随着体内水分的减少而消失。他渐渐忘了自己是谁,为何在沙海中迷失,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字€€€€水。
仅剩的理智告诉他,渊军也需要喝水,他们的大本营不会离绿洲太远,他只要坚持到找到绿洲,他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霍康胜没有猜错,为了方便用水,渊军的驻兵之处离最近的绿洲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前提是熟知地形。他在沙漠里毫无方向的乱转,转了足足一夜半日,那一抹象征无限生机的绿色才出现在了他视野中。
水波荡漾,草木葱茏,几匹骏马正在河边悠闲地喝着水。
€€€€水!
霍康胜顾不上去想为何会有骏马出现在河边,他疯了一般地朝水源前行,鞋子跑丢了也不在乎。
水……!
他一路跌跌撞撞,摔倒在沙子里又立马站起来继续跑。那抹绿色离他越来越近,他神色近乎痴迷地咧开嘴,直到他看清了骏马身边站着的人。
季崇扬起手,远远地和他打起了招呼:“霍首领,你可真是让我们王爷好等啊。”
听到“王爷”二字,霍康胜幻梦般的表情在顷刻间破灭。他如梦初醒,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忍痛转身,朝绿洲的反方向拼命逃跑。
季崇不慌不忙地上马扬鞭:“追!”
一个筋疲力尽,饥渴交加之人如何跑得过才畅饮过的战马。霍康胜边跑边回头,眼看季崇就要追上他,绝望一点一点地笼罩住他,他根本无法挣脱。
结束了么……要结束了。
与其像条狗一样地逃窜,不如和渊军拼个你死我活!
霍康胜心如死灰地放慢脚步,最后停了下来。他梗着脖子抹了把脸,拔出从小兵那抢来的刀,猛地转身,用嘶哑不堪的嗓子高喊着“渊狗”,朝季崇的方向冲了过去:“渊狗,拿命来!”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想在死之前多拉几个渊狗陪葬。
季崇勒马停下,冷哼了一声“不自量力”。他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把箭,正欲引弓上弦,忽然表情一变,眼睛半眯地望向远方。
只见漫天黄沙中,十几个骑马的身影朝着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为首之人高声喊道:“霍大哥,我们来救你了!”
霍康胜抖然一愣,灰色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这个声音,是皇城司的兄弟!兄弟们来救他了!
来人的马极快,眨眼间就到了霍康胜的面前。季崇似乎对这些人非常防备,并没有贸然进攻,而是停在原地警惕地观望。
为首的男人在马背上向霍康胜伸出手:“霍大哥,快上来!”
霍康胜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大喜大悲,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中的古怪。他没有迟疑地握住男人的手,借力翻上马背,和男人骑上了同一匹马。
男人当即调转马头:“人已救到,撤!”
眼看霍康胜要被带走,季崇等人仍然没有动作,马蹄在沙漠上悠悠地打着转,注视着他们消失在黄昏之中。
霍康胜坐在男人身后,一直扭头盯着渊狗。确定他们追不上了,一颗心才回到了胸口。他这一松懈,口渴的痛苦马上涌了回来,他迫不及待道:“水,快给我水!”
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响起:“霍大哥,我这有水,你接住!”
霍康胜欣喜若狂地伸出手。可在下一瞬,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皇城司是没有女人的。
因为干渴,霍康胜几乎快要发不出声:“你们……”
坐在他前面的男人回过头,冲他勾了勾唇。
霍康胜惊恐地瞪大眼睛。
这人他认得,他和季崇一样,是魏枕风麾下的一条走狗!
所以,来的不是皇城司的人……是、是渊狗!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男人粗狂的笑声中夹杂着女人尖锐的声音,嚣张又狂妄地将他团团围住。
才升起的希望又一次猝不及防地被踩碎,霍康胜想要逃,身上却挤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水壶。
他要喝水……让他喝口水……
胸口传来一阵剧痛,霍康胜失去重心,狠狠地摔下,黄沙冲进他的鼻腔和嘴巴,纷乱的马蹄声回荡在他耳边。
“我们王爷说了,你既然想跑,他就给你三次机会。”女人在马背上嫣然一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玩物,“你还有一次机会,霍大哥,下回可别被我们抓住了€€€€走了,姐妹们。”
一个男声笑嘻嘻地纠正她:“是‘兄弟姐妹们’。”
霍康胜的脸扑在黄沙中,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他的两根手指。
刀,也被拿走了。他现在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脑子却意外的清明。
从一开始,他就身在局中。那个送水的小兵,便是他第一个“机会”。
杀人不忘诛心,这的确是魏狗最常用的手段。
哈哈哈哈哈€€€€
魏狗……魏、枕、风!亡他西夏的魏枕风!
霍康胜的手猛地一紧,握住一把黄沙。
他便是化为厉鬼,也要吃魏枕风的肉,喝魏枕风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身上的暴晒消失了,他开始觉得冷,真他娘的冷。他隐约记得自己坐起来了,可他又似乎还埋在沙土里,维持着渊狗走时的姿势。
脑子里变得混沌不堪,一会儿在梦里,一会儿在现世。
他想到了顾如璋顾太傅。
万幸,他没有泄露遗宝的方位,他还有脸见顾太傅。
顾太傅……属下来陪你了。
水……
他感觉到有人触碰了他的肩膀,接着他发现自己仰面躺在月下,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他身边。
霍康胜的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无声地念着同一个字:“水……”
那个身影一身素白,连头发也是白的,但面容却一点不老,看上去不过三十而立。
温润雅正,满头银发,仿若谪仙下凡。
霍康胜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发出声音,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顾太傅?”
“顾如璋”低望着他,眉眼温和道:“霍大人受苦了。”
霍康胜大骇。
“顾如璋”笑着问:“霍大人为何如此看着本官?霍大人是不是很渴?”
听到“渴”字,霍康胜恍然大悟。
原来,他已经渴死了。只有死了,他才能再见到顾太傅。
霍康胜一个长满胡子的男人竟像个孩童一般泪流满面:“是……属下很渴。”
他不怕渴,不怕痛,他也不怕死。他怕的是一次又一次希望和绝望的交替,活生生地把他折磨到崩溃。
“马上就能解脱了,霍大人。”“顾如璋”安抚着他,“本官告诉你的那些,你可还记得?”
霍康胜颤声道:“属下……记得。”
“说来听听?”“顾如璋”鼓励道,“说对了,本官赏你水喝。”
霍康胜的声音微弱却足以让身边之人听清:“高塔之下,漆黑之躯。午时一到狼烟起,诸、诸侯相争无尽时……”
“顾如璋”微微一笑,用手中的水囊拍了拍他的脸:“真乖。”
这个笑容甚是好看,但在顾太傅脸上却十分违和。
顾太傅……会这么笑么?
顾太傅的笑永远能让人如沐春风,而眼前人的笑却带着浓重的嘲讽,就像那年灵州大战,魏枕风顶着他同僚的脸踏过尸山血海登上城门,嘴角轻轻嗤笑出一个“蠢”字。
霍康胜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然放大,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魏……”
无论他是要叫“魏狗”还是要喊“魏枕风”,剩下的话都淹没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少年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和顾如璋截然不同的年轻面庞,眼下一对双泪痣随着他眯眼的动作动了一动:“这就死了?”
云拥走上前,探了探霍康胜的鼻子:“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王爷,要救吗?”
“救啊。”魏枕风笑道,“本王还想看看他醒来之后知道自己泄了密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魏枕风把人皮面具扔给云拥,正要摘下戴着的银发假发,冷不丁地察觉到一股熟悉的视线。
他转过身,只见不远处的沙丘上,赵眠骑着一匹马,静静地望着自己。
沈不辞面无表情地跟在赵眠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