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麻烦。”魏枕风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急迫,“告诉本王在哪。”
瞿白指着最上层的一本古籍,道:“《北堂书藏》,信以藏之。”
魏枕风纵身一跃,轻而易举地将那本《北堂书藏》取了下来。他凭感觉翻到一页,一封信静静地夹在书页之中,信封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娟秀字迹€€€€吾儿枕风亲启。
魏枕风背对着赵眠,赵眠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觉得,这个时候魏枕风或许不希望被这么多人看着。
“你们先下去。”赵眠低声吩咐,“关上门。”
那他呢?他能陪着魏枕风么。
赵眠有些拿不准主意,他不知道自己和魏枕风的关系有没有到那个地步。
其他人走后,赵眠犹豫许久,还是选择留在原地。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离魏枕风不近也不远。但如果魏枕风叫他,他一定能听见。
魏枕风依旧背对着他,脸庞隐藏在阴影中,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魏枕风在唤他,声音轻得像是他的幻觉:“赵眠。”
“……嗯?”
“她没有听见,”魏枕风拿信的手缓缓垂下,“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第54章
梅吟姝为何能得宠是北渊后宫讨论了二十年的话题。
前十年,众人把原因归结到她倾国倾城的容貌上。后十年,她年龄渐长,后宫第一美人的位置受到了年轻嫔妃的威胁,可圣上依旧对她宠爱如初。这时候大家又说,她是因为生下了二皇子才得以母凭子贵。
最初,连梅吟姝自己都不知道圣上喜欢她哪里。
刚入宫时,她还算不上聪明,甚至有点傻。为了救获罪流放的母家,她也曾笨拙地争过宠。那些拙劣的小伎俩圣上一眼便能看穿,可圣上从不责罚她,只会笑吟吟地笑话她。
获宠后,她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后宫其他嫔妃的眼中钉,接踵而至的阴谋和构陷让她担惊受怕。好在圣上总是站在她这边,耐心地帮她分析动机,找出幕后主使,教她如何反击,甚至会用玩笑的口吻问她想不想去害害别人。
她是喜欢圣上的,很喜欢。圣上风流俊朗,护着她宠着她,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但她不想害别人,她只想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
她在圣上的调教下越来越聪明,为圣上生下的孩子也比其他皇子公主聪明得多,可她却越来越不敢聪明,也不敢像当初那般喜欢和依赖圣上。
因为她越聪明,就好像越不认识枕边的男子了。有的时候,回想起圣上过去说的某句话,她当时听不懂,现在却能惊出她一身冷汗。
她渐渐明白,做天子的宠妃,她不能不聪明,更不能太聪明。
在圣上面前,她二十年来如一日的小心翼翼,总是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做适当的事,既不恃宠而骄,也不妄自菲薄。
她不能失宠。为了母家,更为了她的孩子。她一旦失宠,被困深宫,便很难和自己的孩子相见了。更重要的是,她的孩子那么出色,那么能干,他一定要有一个体面的母妃。
最后的那次侍寝,她一如既往地慎小谨微。圣上说枕风在西夏的战场上立了大功,问她想要什么赏赐,她的回答挑不出任何毛病。
圣上注视她良久,颇为无趣地说:“睡罢。”
她闭着眼躺在龙床上,听到圣上入睡的呼吸声,心中绷紧的弦才稍稍松懈,放任自己被困意侵袭。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感觉到寝宫里的灯亮了。她睁开眼,发现枕边的男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她看向四周,看到圣上背对着她站在窗边,一动不动。
她正欲开口,圣上蓦地低笑了一声,声音阴冷彻骨,仿佛要把人拖入地狱一般。
圣上从未在她面前这么笑过,她只觉遍体生凉,身下睡着的好像不是龙床,而是一根随时可能穿入她身体的冷箭。
她该怎么办,她要不要出声示意自己已经醒了?然而本能告诉她,这不是她能醒来的时候€€€€她必须是睡着的。
男人越笑嗓音越嘶哑。忽然,笑声骤停,男人安静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将目光投向龙床。
即便是闭着眼,她也能感觉到圣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如同在审视一只一手调教长大,可留可弃的宠物。
留着能给他带来不少乐趣,但谁也不能保证有朝一日不会反咬他一口。弃了,又有些可惜。
不能动,她警告自己,她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可她能骗过男人的眼睛么。
醒与睡,生与死,均在一念之间。
男人一步步朝她走来,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想起过去,后宫中无论谁犯下了欺君之罪,都会被圣上识破。她是圣上教出来的,她不觉得自己能例外。
与其在圣上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她不如……实话实说。
于是,她咬了咬牙,在男人的注视中睁开眼:“皇上?”
男人的语气和往常无甚区别:“姝儿什么时候醒的?”
“臣妾才醒不久,看到皇上独自站在窗边,不敢出声打扰。”她尽量镇定地说出了实话,“皇上可是睡不着么?”
男人垂眸看着她,微微一笑:“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男人重新上了床,在她身后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姝儿,你在发抖。”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却无法抹去她心底对这个男人的恐惧。
“你在怕什么呢。”男人轻声问道,“你以前可从来不怕朕的。”
“臣妾……没有。”
她什么都没听见,她也说了实话,可为什么还会是这个结果?
在她被剧毒折磨得痛不欲生时,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并非是她选错了。无论她怎么选,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没有死在当晚,证明圣上有过猜疑,有过犹豫,他还在考虑。
这时,他得知了皇后意欲毒杀她的计划。
男人对后宫中事洞若观火,嫔妃们的明争暗斗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或精彩或枯燥的戏码。每一位嫔妃,包括皇后,身边都有他的人,他怎会不知皇后投毒之心。
阻止还是放任,亦在他一念之间。
他或许会觉得皇后的蠢犯得正是时候,刚好替他做出了决定。
到底是宠爱多年的贵妃,要他亲自下令多多少少有几分不舍。所以,就让她死在皇后手上罢,好换他一个……心安。
……
赵眠从梅贵妃的遗笔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梅贵妃当夜侍寝回宫,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写下了这封信。倘若自己真的遭遇不测,魏枕风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赵眠沉默地站在魏枕风身边。
他看着少年的眼泪打在写有自己名字的信封上,一滴又一滴,像是打在了他心里。
长大后,他再没有哭过。哪怕是第一次和魏枕风解蛊,他痛得眼眶都红了,愣是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可魏枕风在哭。
魏枕风比他高,比他身手好,经历的生死比他要多。
魏枕风从来不是弱者,可他就这样让眼泪流了出来。
他该有多难受。
赵眠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魏枕风。他自小饱读诗书,能言快语,他有一百种嘲讽魏枕风的方式,却找不到一句能安慰魏枕风的话。
这世上没有哪句话,能安慰到一个刚刚得知母亲因父亲猜疑而死的人。
他只能走到魏枕风面前,主动将脸埋进了少年的肩窝里。
第55章
赵眠一行人在奔泉书院暂时安顿了下来。
赵眠留下,是因为他要想办法请那位丞相看中的人才出山为南靖效力。他一留下,和他一道被绑着红线的魏枕风自然也走不了。
赵眠和魏枕风住的风斋相邻,走两步便能去对方那里串个门,但自从魏枕风拿到了梅贵妃的遗笔后,他们就再未见过面。
花聚端着几乎没动过的午膳,找到赵眠求助:“萧公子,我们王爷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的,我好担心啊。您能不能帮忙劝劝他?”
赵眠不置可否。
他安慰了,他都主动投怀送抱了,但除了让魏枕风哭的时候有个东西抱着,好像没什么其他的作用。
花聚以为赵眠不想答应,急道:“如果王爷真打算把自己饿上个三四天,那十五那日,他还有力气干什么呀。”
赵眠:“……行了,我去换身衣服。”
其实十五那日怎么过并不重要,大不了再由他掌控一次局面便是。
反正他已经是床上的熟手了,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魏枕风的确不能这么下去。贵妃之死的真相乃常人不能接受之痛,魏枕风可以消沉,但不能消沉太久。他早一日振作起来,将来便能早一日为母报仇。
赵眠的行装是白榆替他收拾的,他发现白榆把那件过年时给他准备的华服装了进来,配套的发冠项珠和琼琚耳饰一个不缺。
他本来是想在十五那日穿上这套华服的,现在看来,似乎也没那个必要了。
这一套华服赵眠用了小半个时辰才穿戴完。他打开门准备出去,一个马上要迟到,赶着去讲堂的学生恰好路过,和他对视了一眼。
少年猛地睁大眼睛,脚下一个急刹步,手上捧着的书卷哗啦啦掉了一地。
赵眠眉梢微抬。
不是说奔泉书院的学生各个聪明绝顶么,怎么还有人看起来和周怀让一样笨手笨脚的。
周怀让站在赵眠身后,看见这一幕笑得险些没喘过气。少年脸颊蓦地一红,一边手忙脚乱地捡东西一边气愤地说:“在圣贤之地穿成这样成何体统!我要叫师兄们一同来谴责你!”说完人就跑了。
赵眠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拖着到地的衣摆来到魏枕风房前,敲门没得到回应后直接推开门,进去之前不忘吩咐周怀让去准备点吃的。
正值午后,光线充足,屋子里却依旧点着灯。长烛烧了整整一日,蜡油无声地从烛台上滚落,残光欲灭,屋中人未睡。
魏枕风坐在烛光里,披襟散发,正对着一盘下到一半的棋局沉思。四周散落着一张张写废了的纸,赵眠捡起一张摊开,看到上面写了几个人名,都是在北渊身居要职的官员。
赵眠走到魏枕风面前,先瞄了眼对方苍白的脸色,对他眼下那两团淡清颇为不满,接着看向棋局,道:“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就是为了想破局之法?”
魏枕风低声喃喃道:“黑子是我。”
黑子是魏枕风,白子应该就是他目前的对手。黑白两子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黑子看似攻势猛烈,白子却依旧因为其前期优势的积累占据了更多的地盘。黑子若想赢下此局,唯有稳扎稳打,蚕食鲸吞,切不可操之过急。
而魏枕风现在明显就太急了,心乱则性急。
赵眠道:“你该休息了。”
魏枕风像听不见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魏照修和魏长渡,他们二人有反目的可能么。”
赵眠打断他:“别说了,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