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半合着眼睛,一声不吭,大约过了五分钟工夫,对面的青年始终没有动静,但却也决计没有离开,它偷偷掀开眼皮,又看了一眼。
青年正低着头不知沉思些什么,他的眼睫极长,这般看去在眼睑处落下了一块青色阴影,当然,这不是木雕注视的重点,他的重点是对方手上的东西。
谢见星手里来回把玩着一柄精美的刀刃,锋利的刀刃上倒映着他的脸。
“难道你以为这样一把刀,就能弄伤我繁密的枝桠?”木雕风骨傲然地说,“况且,我也不怕痛。”
谢见星抬起头:“那倒没有。”
他进来时便留意到了,这木雕怪物树身粗状,树皮也厚,自己这把从商城换来的小刀平日里切切水果还行,想要切开这木雕怪物,却是绝无可能。
他将小刀收了起来。
木雕怪物更得意了:“走的时候帮我关上灯,好邻居。”
很快,它就察觉到房间里的灯关了,只是一直没听到关门的声音,它本想就此沉睡,但房间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强撑着眼皮看了一眼。
在昏沉的黑暗中,一点火光亮起。
它的好邻居,举着一根蜡烛,放下火柴,纳闷地问:“你说什么?”
木雕怪物:“……”
是火。
好在不多,没有油。
它声音嗡嗡,断断续续道:“你以为这点火,就能吓到我?”
谢见星将蜡烛放至桌上:“你不怕痛,略怕火,那你怕痒吗?”
木雕怪物猛地抬起头,那张木制脸孔人性化地透露出几丝惊恐之色。
“你的眼神泄露了你的心。”谢见星慢条斯理地说,“那么怕痒的话……”
他抬头在昏暗的屋子里寻了片刻,最终落到了角落的扫帚上,他拿起扫帚,往木雕怪物深扎入地板的树根上拂了拂,果见这怪物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他又像扫地般地来回挥动。
木制雕像难耐地骚动起来。
这他娘的是什么十大酷刑!
“好邻居,现在不如来说说你的故事?”
陡然之间,谢见星竟感觉自己像个坏人。
没有吧?
木头雕像:“。”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它只恨自己是块不能动的木头。
疼痛的确无法令它屈服,但是瘙痒能。
它长叹一口气,忍住了树根的难耐,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是第十号,从前爱工作,但我现在已经不再爱了。”
“你不再想工作了?”
“我之前很想,恨不得一直一直工作,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了一种意识,反复了得了病似的,虽然心里想着工作,但身体却很诚实地想要休息。”
“这样的矛盾很痛苦,而且因为我的不工作,我的同事必须承担我的工作量,虽然他们很快乐,但是我却觉得非常难受,因为我把我的快乐分给了别人。”
谢见星同情地看着他。
第十号木雕接着说:“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想死,但是却又懒得去死,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也就两个月吧,我就发现我身上的皮肤起了奇怪的斑点,就像是湿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硬,我不停地在长高,我变得越来越奇怪。”
“我……我开始感觉不到疼痛,有次在整理场地的时候,我的手按在了一颗钉子上,我毫无知觉,直到同事惊呼起来我才发现,我流了一地的血,但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随着身体的变化被人发现,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被送到这间怪物宿舍,很快,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起初我是非常难过的,因为被送来这里,意味着无法继续工作,我太痛苦了。但是自从我彻底扎根于这里,我现在已经不再想着工作了,我只觉得成为了一颗不用工作的树,不用每天出门去跟其他人交流,可太他娘的舒服了!”
“之前我只偶尔想过,如果能够不用出门,一直待在家里就好了,没想到真的能够实现。”
“但是成为树木,放弃工作的快乐,是有代价的,我将永远以怪物之身存活,当我在房间里时,我永远无法活动,而能够活动的稍许时间,仅仅是零点时分来临时的巡逻时间。”
谢见星听到这里,插嘴道:“为什么你们要出来巡逻?”
“规则,这是入住怪物宿舍的规则,一旦正式成为居住在这里的怪物,脑子里就跟突然不再想工作一样,出现了这条规则,当你们这些外来者触犯规则时,我就能进得去那扇门。”
谢见星吹了一下眼前的蜡烛,看着烛火游荡在墙边:“那么你觉得,是不工作快乐,还是工作?”
木雕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它眼神沧桑,盯着前方的房门,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单位里还在夜战的同事,痛苦而又发自内心地说:“那当然是现在了。”
“虽然现在变成这种样子,但我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比较快乐。”
谢见星在它面前踱步,仔细观察着它,忽地弯腰伸手拨开几根纠缠在一起的树娅,在最中间盘成一团的树根中看到了一个颜色极深的图案印记,是两个三角形,以一个“十”的方式交缠在一起。
“这是你身上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在我身上?!我咋没注意到?”木雕怪物纳闷地反问。
谢见星:“……”
“下一个问题,你出生在哪里,父母是谁,小学初中高中就读于哪所学校?”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搁这查户口呢?”木雕反问。
“好奇。”
木雕动动枝桠:“出生?我就出生在这里啊,父母就是父母,小学是第一实验小学,初中是第二实验初中,高中是第三实验高中。”
“你是在什么时候出现这种想休息的意识的?”
“我也不知道,记不清了。”
“那你是怎么入职这家电影局的?”
“投简历啊,简历,面试,选上,我就可以工作了。”
“在你工作之前,你有这么疯狂的想工作吗?读书的时候?”
“读书的时候,当然要一直学习了。”木雕不解地说,“出生的时候要不停地吃饭才能长大,从幼儿园开始就要不断地学习,等到工作后就要疯狂地工作,这样才是正确的。”
“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还是?”
“所有人都这样,我只是其中最普普通通的一个。”木雕语气低落了下去,“虽然我也很努力,但是却永远有比我还卷的人。”
谢见星:“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劳逸结合?”
木雕:“没有,听不懂,不理解。”
谢见星:“。”
他咽下未完的话:“晚安,邻居。”
当把第十号木雕的经历榨干后,谢见星站起来,吹灭了蜡烛。
“那个,等一下,”第十号木雕叫住了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堪称羞涩的表情,“既然你来都来了,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谢见星:?
作者有话说:
什么忙?
第19章 怪物宿舍(八)
十分钟后,谢见星随手带上了房门,在走廊里站定。
随着他走路时的颠簸,卫衣兜帽从肩膀滑落,青年那张精致到漂亮的脸完整无缺地显露出来,他在木雕怪物那边待了不短的时间,已然接近凌晨,青年眼睑下透着淡淡的青色,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这里的空气过于潮湿,青年额前的碎发黏在了额头上,眼窝深邃,瞧起来有种人畜无害的错觉。
走廊尽头的窗户原本在入夜时分被小叶子关上了,但此刻不知又被谁打了开,也许是要透气,风裹着海浪特有的咸味吹了进来。
谢见星刚准备回房间,但刚走了两步,不知从何时起,海浪特有的咸味被另一种仿若腐蚀般的腥味取代了去。
可那又不是属于人类的血腥味,没有那么刺鼻,而是另一种仿佛陷入沼泽后导致全身泥泞腐烂散发出的味道,无孔不入。
几乎是瞬间的事,他意识到自己在邻居的房间里待得时间太久,以至于触发了另一种怪物的杀人机制。
谢见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微微弯下腰,他犹豫片刻,没有擅自动弹,避免把毫无防备的背后亮给对方,迟疑着往腥味传来的方向看去,试图找出气味的来源。
原本尚还有着微弱的月光,人眼勉强能够看清走廊里隐隐卓卓的摆设,但就在这气味出现之后,那点细微的光线也不可见了。
好似有什么厚重粘腻的液体堵住了窗户,令外界的光线透不进来,整条走廊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能凭借触感,嗅觉以及直觉。
在黑暗中,谢见星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接近他。
是某种阴冷的,不属于人类的,怪异的生物,满怀敌意,并不友好。
蜡烛留在了木雕的房间里……
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照明。
头顶传来黏液蠕动的声音,谢见星往后靠了几步,伸手想去摸之前出来的房门,再回到好邻居家和他友善地聊聊天,但触手所及却并非门把手,而是冰凉又粘腻的触感,就像是布满淤泥的鳞片。
青年立即松开手,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在相对的反方向站定,背靠着墙壁。
这是他的第二个副本,通关新手任务的积分奖励不足以兑换防御道具,只能兑换一点小刀、手电筒之类的小东西,因此他没有其他道具可以抵抗来自怪物的袭击。
虽然有着寄生鬼,但那是一把双刃剑,早晚会醒过来杀掉他,谢见星宁愿当他不存在,就算使用,也并非是现在。
还不到时候。
骤然,“啪”的一下,一只触手从天花板垂了下来€€€€
虽然视线无法察觉,但凭借破空的声音,谢见星辨认出了声音来源的位置,他颇为狼狈地往旁边一躲,那触手在地板上重重地锤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音。
淤泥随着触手的动静朝着四周溅射开,溅到了青年的腿部和手上。
被淤泥覆盖的地方十分黏腻,带着些许刺痛,但谢见星的注意力却不能被手上的东西所分散,他紧紧盯着面前黑暗中的生物。
随后黑暗动了,堵住窗户的东西挪开了身影,微弱的光线被放了进来。
谢见星得以窥见了这只怪物隐约的全貌。
这怪物速度极快,体型不大,在一闪而逝的行动中很难被捕捉,像某种非人生物变异体,周身覆盖着阴冷的鳞片,它的尾巴很长,尾巴尖有分叉,比起尾巴更似触手,方才袭击谢见星的就是这分叉的尾巴,它的眼睛是一条蓝色的细线,泛着幽幽的蓝色,身上则布满黑色的淤泥,肮脏、丑陋而冰冷。
用尾巴勾住画框,它半伏在天花板与墙壁的交界处,隐没在黑暗中,以一种随时进攻的姿态对准谢见星。
如果单凭武力值,谢见星与它没有任何可比性。
但是除了杀人与被杀,怪物与人类的关系,谢见星认为他们之间还有更深一个层次的关系€€€€
比如,病人和治愈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