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宥”昏迷不醒,看起来还要躺上好一阵子。柳弦安仔细检查了他的面容,一时竟也未能找出易容的痕迹,翻开眼皮看其瞳孔,也是泼墨般的淡金。他心中诧异,拇指又在对方耳后搓了搓,依旧没能揭下面具。
高林揣着手站在床边,试图提出假设,既然此人五官像苦宥,眼睛像苦宥,那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性,他其实就是苦宥?
柳弦安也问:“王爷为何断定他是由旁人假冒?”
梁戍摘下手套:“故意装出一副浑浑噩噩,因受酷刑大脑模糊的状态,结果张嘴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西北腔调,与苦宥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程素月“噗嗤”一声笑出来,高林也啧啧感慨,没有想到老实人还有这种心眼。早些年间,当苦宥还只是西北一个普通小统领时,经常被长官打发到周围村子里,带着兵推着车收购土产,再统一贩卖给来往商贩——没办法,国库吃紧,地方军队也只能自己想办法。一来二去,苦宥就练成了两大本事,一是讨价还价,二就是西北方言,不仅能听懂,说也说得溜。
柳弦安道:“所以苦统领在他自己被绑架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用过平时惯用的声音?”
“也不一定全然没用过,至少在刚开始时,他还是和那假冒高林说过两句话的。不过当时对方急于诱他出营,知道多说多错,巴不得闷葫芦憋到底,所以我猜两人的对话内容不会超过五句,短短百余字而已,苦宥后期若有心,还是有本事瞒天过海混过去的。”
“这里有一些易容的痕迹,粘合处比牛毛还要更细不可见。”柳弦安手中拿着一把水晶磨成的嵌金丝透镜,原本是梁戍送给他无聊时的玩具,现在正好拿来放大细观冒牌货。柳南愿也凑上前去,看得眼都花了,方才找到那条接线,起身不可思议道:“能将人皮面具做得如此逼真,甚至还有方法改变瞳孔的颜色,这两件事即便是我们白鹤山庄,也压根没法做到。”
“无法做到,是因为白鹤山庄不走歪门邪道。”柳弦安道,“若将蛊虫植入眼中,别说是金瞳,就算是彩虹色的瞳孔,也能改出来。不过易容的手艺,是当真不错,待他醒来之后,可以仔细问问。”
“可我觉得他一时片刻不会醒了。”柳南愿试了试对方的脉搏,“应该是怕被我们发现,所以预先服用了能使脉象紊乱的药物,想制造出受尽酷刑的假象。这人也算是下了血本,是实打实在将他自己的身体往空里掏的。”
所以才会被梁戍一膝盖顶得险些命门淤塞,闭气升天。柳弦安吩咐妹妹:“那你就尽快将他治醒。”
柳南愿莫名其妙地问:“你为何不治?”
“因为他又不难治。”既然不难治,那就不是非得柳二公子本人亲自上阵不可。柳南愿还未来得及张嘴,梁戍已经道:“那就有劳柳三小姐了,我先带小安回去歇着,他最近多有乏累,也没什么精神。”
现场众人齐齐陷入沉默,主要是对这种明目张胆的偏袒真的没什么话好说,柳南愿看着一派慵懒姿态的二哥,心里涌上了一种与爹娘心情极为类似的担心,原本就已经够不爱动弹了,现在竟还多了个帮他撑腰的人,将来还不得吃饭都要躺着被丫鬟喂?
但其实也并没有妹妹想的这么夸张啦,至少给睡仙喂饭的活,骁王殿下是万万不会假手他人的。
待这二人离开后,高林道:“柳三小姐不必太过诧异,实不相瞒,我们已经习惯了。”
柳南愿又看向程素月。
程姑娘也点头,如实道:“比这更夸张的,也不是没有。有一回柳二公子只是自己多爬了一截山,累得咳嗽了两声,王爷当时那架势,说是要劈山也有人信。”
柳南愿:“……”
所以大哥这一路都在亲眼目睹二哥这种奢靡妖妃一般的待遇吗,简直与柳家克勤克俭、先人后己的家规背道而驰几万里,他究竟是怎么忍着没有掏出那把紫檀戒尺的?
佩服佩服。
柳弦安一边走,一边道:“我今天走了许多路。”
“走哪儿?”梁戍不解,“没有在房中等我回来吗?”
“就在等,但我坐不住,所以一直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柳弦安拍了拍膝盖,“先前没觉得,现在才开始酸。”
梁戍想了想他如同一只陀螺在院中游走的场景,觉得还挺可爱的,便笑道:“那我抱着你。”
柳弦安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一只手勾着梁戍的脖子,道:“我曾在梦中见到过一种风轮车,人坐进去之后,不靠牛马,也能使车前行。”
“不靠畜力,靠什么,仅仅是风吗?”
“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柳弦安懒得解释,“总之跑得很快很快。”
于是梁戍也抱着他,很快很快地跑了一截,柳弦安被颠得直笑,拍拍他的肩膀道:“王爷还没说今日去密林交换时,所发生的事情呢,顺利吗?”
“顺利,一切都和计划中一样,金银珠宝已经被悉数倾入湖泊,对方派出了一名年轻的女子,根据身形来看,应当就是那日老婆婆举办寿宴时,假扮成村姑要嫁给高林的人,说话时也带了几分南洋口音,与此时床上躺着的冒牌货应当是出自同一个地方。”
“弯刀银月族呢?”
“已经跟上了那名女子。”梁戍道,“瘴气并不能阻碍他们,希望能尽快传回好消息。”
两人一路往住处走,沿途的小兵们撞见这亲密一幕,慌得赶忙退到两旁,眼观鼻鼻观心。柳弦安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因为神仙都是很浪荡,很不羁的,梁戍侧身撞开房门,将侧脸凑过去:“你还可以再浪荡一点。”
柳弦安捏了一把他的脸,自己跳到地上:“那两只蛊虫呢?取出来我看看。”
梁戍笑着将瓷瓶递过去:“当时是没动弹,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你小心一点。”
柳弦安摇了两下瓶子,硬壳碰撞的“咔咔”声传来,里头的东西依旧是活着的。他取出一个大的银盘,又取出一个透明的冰晶罩子,将蛊虫快速倒出来扣好。“砰、砰、砰”,黑色硬虫一下又一下地碰撞着冰晶,留下一块又一块黑色粉末状的痕迹。
梁戍嫌恶心:“这又是什么虫?”
“魂麻姑。”柳弦安道,“哪怕只是这些粉末沾到皮肤,也能快速渗透血液,流入心脉,在一个月内,轻则半身麻痹,失去自我意识,重则不治身亡,倘若被这根尖刺扎一下,更是神仙难医。不过这蛊虫毒性虽大,本身却娇气难养,对环境要求极高,也只有生活在瘴林中的白福教,能有条件使它长得如此健硕。”
“怪不得他第一时间就掏出了这玩意,要是能咬我一口,他们血赚。”梁戍问,“你能想办法将它们继续养着吗?”
“可以喂一些毒菇试试,不过可能需要动用上百兵士去替它们找食。”柳弦安封好冰晶罩,“不过话先说好,我也只在书中见过,没什么经验,万一养死了,可就死了。”
你千万不要找我赔。
……
红衣女一路似野雀,飞入了位于山腰处的一片苍翠树环中。
弯刀银月族的人紧随其后,他们身着黄绿翠衫,几乎能与山峦融为一体,众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看守,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起伏的大片瓦屋田舍,一名少年道:“我当邪教至少得有些数十丈高的黑红大殿,再烧起十几盆刮着拖链的熊熊大火,四处鬼哭狼嚎一片。”
妇人拍了他一巴掌:“说了多少回,少听些柳二公子腾云驾雾的鬼故事,若是实在闲得慌,就多向柳大公子学学。”
少年吐了吐舌头:“那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你们就待在此地不要乱动,我先去找找苦统领。”另一名男子站起来,“不过这片地方实在是太大了,估计得耗些时间。”
少年透过树丛往外看,说了一句:“地方虽大,却没多少人。”
“邪教笼络信徒,是靠人心的弱点,武力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妇人道,“他们并不需要要太多人,但却要比千军万马更加难以对付。”
男子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了。
凤小金看着眼前的银发男人,道:“阿乐似乎真的钟情于你,你却不可能娶她,甚至连装一装,哄她开心都做不到。”
“她钟情于我,只是因为她并没有见过几个正常男人。”苦宥道,“凤公子应当比我更加明白,她这十几年是如何度过的。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既然凤公子如此在意他兄妹二人,为何却要放任木辙将他们培养成一对不知善恶的杀人工具?”
“因为这世间本就善恶颠倒,不需要费心区分,也因为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凤小金道,“你是不会懂的。”
“大琰的军营里,无论事情大小,人人都能自主决定要与不要,我确实不懂何为‘没有余地’。”苦宥道,“不过凤公子若是愿意说——”
“我不愿说,你也不必听。”凤小金打断他,“我只有一个条件,你答应我,我便答应合作。”
苦宥问:“什么?”
“娶了阿乐,让她能有一个丈夫。”凤小金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
柳南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那倒霉鬼将错位的肋骨给接好,再把粉碎的腕骨给接好。伤得可真严重啊,所以她一边接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扭头问:“程姐姐,王爷难道就不怕捏错人吗?即便说话时大不相同,可万一苦统领当真倒嗓了呢,或者是服用了某些药物,也是能使声音短暂改变的。”
“哪怕只有一丝异常,王爷也不会考虑犹豫,因为多犹豫一瞬,自己的危险就会几十数百倍地上涨。”程素月道,“他的伤虽重,但到底还是有救的吧?”
柳南愿点头:“嗯,只是动起来会有些麻烦而已,倒无性命之虞。”
“那这不就对了?”程素月道,“哪怕王爷判断错误,他真的是苦宥,也无非就是断几根骨头而已,有阿愿你在军营里,还有柳大公子与柳二公子,难道还怕接不回去吗?所以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先捏断了最省事。”
柳南愿:“……这种事也能省?”
程素月点头,能省,而且必须要省,我们跟着王爷这么久,早就已经习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程:无非是断几根骨头而已。
小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