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凌溯成功说服了大部分船员。
在交涉中,他们很快就发现,船员之中其实隐隐分成了两股势力。
被他们最先找上的操舵手和副手,在接到手令后只是嘀咕着抱怨了几句,就起身准备去开潜艇。
一切都还算顺利,可没走多远,几人就被另一伙掌握武器的炮手和鱼雷手拦住了。
检查过船长的手令,这伙人的态度稍有松动,没再要求把凌溯和宋淮民当成奸细抓起来扔出潜艇,却依然固执地拒绝让潜艇返航。
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在天堂岛上的生活,每天去丛林里打猎,偶尔在宴会上挑一两个分量合适的扔进能源仓。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可这群生面孔的家伙一冒出来,居然就拿着一封船长的手令,要求他们把潜艇开回去!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的底细。”
为首的大胡子炮手盯住凌溯,一只手慢慢探向身后,目露凶光:“你们是格斯那家伙偷溜出去,替船长找来的帮手,是不是?!”
宋淮民察觉到他的意图,正要摸抢,却被凌溯按住手臂。
凌溯已经观察过了宴会厅内的情形。
在大胡子炮手开口的时候,陆续又有几个船员站起来,慢慢向他们靠近。
这些船员无一例外地都穿着保安的衣服,身形健硕魁梧,且每个人身上都携带武器。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却对其他对船员有着绝对的威慑力。
原本那些对手令有所意动、想要一起回家的船员,此刻也都有些畏惧退缩,迟疑着面面相觑停下了脚步。
“普拉尔。”凌溯念出他的名字,随手掸了下烟头,“下士,炮手……作战勇猛,得过两次奖。”
一点火星慢悠悠掉在大胡子炮手的靴子上。
大胡子炮手的瞳孔缩了下,针扎似的向后退开:“你想干什么?!”
“认识一下。”凌溯说道,“别紧张。”
这只是个绝对不会猜错的小把戏。
他手里有庄迭收集的照片,只需要慢悠悠念出一个大胡子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很难控制住下意识的反应,其他人也会本能看过去。
万一在他叫出名字以后,有反应的是另一个人,凌溯只要能继续保持镇定,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找的原本就是另一个大胡子普拉尔就行了。
至于职位和身份就更简单——这些人穿的保安制服上其实都还保留着当初的勋表。这些挂在右胸前花花绿绿的小彩条不只是装饰,它们也叫略章,是严格按照功勋和资历来排列的。
凌溯这一次的运气难得的不错,他在三个大胡子里猜中了目标,又趁势点出对方的身份,配合动作和语气先一步制造出了心理压迫。
他正准备再顺势套几句话,问一问“格斯”是谁,视线却忽然不着痕迹地稍稍一顿。
……
团队通讯频道,庄迭忽然发来了一条留言。
凌溯眯了下眼睛,他随手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又敲出一支烟,示意宋淮民帮忙。
就知道这家伙为了耍酷不带火,用宋淮民力磨了磨后槽牙,掏出打火机上前。
凌溯叼着烟,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飞快看完了庄迭发来的留言。
他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大胡子炮手。
“我懂了。”凌溯说道,“你们拒绝返航,原来是因为害怕……”
大胡子炮手厉声道:“闭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害怕?因为你们攻击了同伴?还要更严重,那就是对同伴下手了。你清理了几个人,五个?十个?原来这么多,怪不得他们都听你的话。”
凌溯看着他:“是你们害了格斯?不是你们,那就是格斯意识到你们要对他做什么,抢在你们之前做出了决断……”
根据对方的神色变化,凌溯不断更换着提出的问题,并飞快自行给出答案。
这些船员与世隔绝的太久,更不擅长隐藏真实想法,对他的每个问题都会露出细微的表情变化,在凌溯面前几乎就像一页直接翻开的书一样简单。
到了这一步,那些船员看向他时已经不亚于盯着一个可怕的神棍,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得要命。
“原来是这样,加上这最后一环,整条线索就彻底连上了。”
凌溯轻轻掸了下烟,火星在他的指间明明灭灭:“你们对同伴的攻击,没有目的、没有理由,只是一场极端焦虑下的泄愤……你们坚信是前舱那些负责了望、领航和无线电的混蛋让事情变得更糟。”
“闭嘴!闭嘴!”大胡子船员怒吼起来,他用力挥动着胳膊,喘着粗气凶狠地盯住凌溯,“你是恶魔!那些人和你做了交易!这是天堂岛,你肯定会被惩罚……”
“无所谓,就算我是恶魔。”凌溯平静道,“而你们是一群懦夫。”
凌溯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们对同伴发难,只是因为惩罚他们,要比惩罚海洋容易。”
这就是那些航海日志上一笔带过的“内部纠纷”的真相。
这只是一小撮船员,但因为他们掌握着潜艇里几乎所有的武器,因为其他船员不愿或是不擅长攻击同伴,才会导致事件愈演愈烈。
越来越多不愿意参与内部纠纷、依然保持着理性,不断徒劳尝试着向外界求救和自救的船员,被那些愤怒的同伴扔出潜艇。
而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船长。
结合潜艇内部已经开始流传和蔓延的幻觉,船长终于彻底放弃了清醒。
他回到船长室,给自己注射了致幻剂,编造出了一个梦中的“天堂岛”。
“闭嘴……不准说了,闭嘴!”大胡子嘶吼道,“你——”
凌溯打断他:“你不是有枪吗?为什么不直接轰了我的脑袋呢?”
宋淮民清了下嗓子,低声提醒凌溯:“差不多就得了……”
“不要紧。”凌溯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他们的枪都是坏的,早就彻底变成废铁了。”
他这句话没有特意压低音量,其他船员也能清楚地听得见。
大胡子愣了下,慌忙低头查看,脸色瞬间变了。
他明明早上还用这支枪去丛林中打猎——可现在,这支枪竟然已经锈得完全看不清模样,枪管彻底堵死,变成了一根彻底不能用的废铁棍!
大胡子一把扔下手里的废枪,他疯狂抢过其他人的武器查看,却无一例外都变得锈迹斑斑,早已无法使用。
大胡子面无血色,惊恐地盯住凌溯:“魔鬼,你真的是魔鬼,魔鬼终于来了……”
“我不是魔鬼,我只是替船长来送他的手令,带你们一起回家。”
凌溯转向其他的船员,拍了两下手:“好了,小伙子们,都去干自己那一摊活儿吧,我们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别听他的!他是个骗子,我们必须留在这儿!”
大胡子炮手愤怒地挥舞双拳,拼命反驳阻止。
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往日对船员的威慑力竟然随着这些武器的报废瞬间消失,谁也不会因为他徒劳的怒吼停下脚步。
那些船员的脚步变得轻快急促,再没有人顾得上招待什么客人,小跑着熟练地穿梭在潜艇各个内舱的过道间。
他们不再是厨师、侍者、宴会的服务人员,在看到这封手令的时候,他们其实就已经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穿着燕尾服的欧洲绅士愤怒地拦住跑过身边的侍者,大声抱怨着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被那个身材瘦小的船员灵活地躲开,一杯酒扣在了脑袋上。
船员们大声哄笑起来,有人唱起了家乡的歌。
凌溯没再理会那些瘫坐在地上的人——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了,这艘潜艇在一瞬间复活过来,火力十足地准备着返航。
宋淮民快步跟着操舵手走向前舱,他扯住凌溯,低声问道:“你是怎么变的……你真会魔术?”
他可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人手里明明拿的都是真家伙,却因为凌溯的一句话就变成了锈得不能再用的铁疙瘩。
凌溯哑然,摇了摇头:“不是一句话。”
事实上,从和大胡子炮手的第一句对话开始,凌溯就开始利用语言和行为在对方的潜意识里布置暗示。
到了最后,大胡子已经在对话中彻底失去主动权,完全被他引导着被迫想起了当初的事。真相和幻觉出现对冲,认知自然也无可避免地开始发生动摇。
“别忘了,老宋。”凌溯抬手敲了下太阳穴,“这是一场由认知决定的梦。”
凌溯说道:“你觉得自己会看到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
在彻底让对方陷入自我怀疑和动摇后,凌溯几人的认知,就成为了决定潜艇内所有东西状态的基础。
换句话说,只要他坚信这些枪都变成了没用的废铁,大胡子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举着废铁棒砸他。
宋淮民总算跟上思路,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怪不得你要先嘴遁那一大堆,原来是为了把这些人绕晕。”
“……”凌溯摸了下鼻尖,他已经放弃了和副队长讨论专业问题,宽容地点了点头:“对,所以小庄的牌局也不可能会输。”
D2刚赶到这两人身边,就听见这么一句话,错愕刹住:“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一直在后台发消息吗?我脑袋都震麻了。”
凌溯点开后台,直接选中一连串未读消息屏蔽掉:“在小庄那里,重要的不是牌局的输赢,而是时间……”
在他绕晕大胡子的时候,D2就在团队通讯里发过来了庄迭那边的情况。
凌溯分心看过了几条,后面的内容都差不多,索性根本没点开:“小庄和船长约好,只要输掉牌局就不走了?”
D2皱紧眉:“对——你们或许不清楚,船长已经接触到了这片梦域的‘规则’了。”
能够在规则层面干涉梦域,也就意味着庄迭对船长的承诺,也会被制定成整个梦域的规则之一。
换句话说,万一庄迭输了牌局,他就真的永远也走不了……
凌溯问道:“能跑吗?”
“……”D2愣住:“啊?”
“小庄的承诺是‘要是你赢了,我就不走了’,这只限制了一种离开潜艇的途径。”凌溯掰着手指,“他还可以跑,可以蹦着走,可以游泳……”
D2有点头晕,他从没考虑过这一点,打断凌溯:“这样也能行?”
“规则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找漏洞的。”
凌溯点了点头,他在看到D2的转述时,就已经意识到了庄迭为什么会给出这种承诺——况且,牌局的输赢和双方的牌技、运气、计算能力也都毫无关系。
这艘潜艇里的一切,都是由认知来决定的。
……
船长室内。
船长全无风度地窝在书桌后,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头发被抓得东一撮西一簇:“到底怎么回事!”
不论他出什么牌,格斯的手里都恰好有比他大上那么一丁点的!
船长怀疑庄迭使诈,在第一局结束后要求换牌,从自己的行李里取出了一副没开封过的绝版纸牌。
这副牌是他从港口带来的,哪怕格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潜艇上变出一模一样牌的来出千。
接下来的事简直更加离谱——这副牌就像是永远也抓不完。他们玩了这么久,第二局都还没结束,桌面上已经有六个红桃七了!
船长扣住手里的牌,气急败坏抱住头:“我一定是在做梦……”
庄迭给他磨了一杯咖啡,放在桌边。
“没有,没有。”
庄迭半蹲下来,耐心地拍了拍船长的手臂,用上一份工作磨炼出的语气熟练安慰:“再抓一张,下一张一定就是小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