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念头在心里慢慢的减淡。
那晚虽然没跳下来,但是砸到隔板的距离也有一米多。
又是两个大男孩,尽管大部分的伤害都被那人挡了,简嘉的右腿还是有轻微的骨折。
老赵来看过他,给他批了一个星期的假期。
简嘉就在家里浑浑噩噩的躺了一周。
有时候觉得有人来了,买了粥和饭放在桌上。简嘉知道是那个人,那少年每一次都趁他睡着了来,跟田螺姑娘似的投喂了饭菜,就这么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他。
好像要一遍一遍确定他每天都活着一样。
简嘉在心里下定决心。
下一次他来的时候,他一定要睁开眼,问问他的名字。
“咚咚咚”,房门再一次被敲响。
简嘉从噩梦中惊醒,脸色苍白。
门口是房东的声音:“602的学生,有人找!”
简嘉下意识以为是那个少年,应了声:“进来吧。”
这一片都是云京的城中村。
又旧又破,巷子深深,纵横交错,简证南走了之后,除了放高利贷的就只有那个少年来找过他。
房门被打开,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穿着一件军绿色的polo衫,领口洗的发白,佝偻着背,有一只眼睛是白内障,看向简嘉的时候,神情有些讷讷的情怯。
简嘉对这个表情很熟悉。
任书禾还在世的时候,经常会下访群众。那些从偏远的小村镇来到大城市的淳朴的老百姓,在面对着钢筋巨兽组成的大都市时,天生会流露出来的不习惯与内敛。
中年男人看了他几眼,开口:“娃娃,你是任领导的娃娃吗?”
简嘉嗓子干涩,嘶哑道:“任书禾是我的母亲。请问您是?”
中年男人顿时露出一个笑:“我是燕城小河塘李家村的李老三,我是来找你的,娃娃。”
简嘉作势下床,男人连忙道:“娃娃你不用下床,你脚不好,你房东跟我说了。”
简嘉只好坐在床上:“李叔叔,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中年男人背后还有个尼龙口袋,装的鼓鼓囊囊的:“娃娃,我们村本来是想见任领导的。小河塘前年发山洪淹了,是领导帮我们重建了家园。领导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村里的人都记到的。”
“村里派了代表来见领导,就是我。我坐车到市政府才晓得,任领导已经不在了。”中年男人声音低了下去:“娃娃,你节哀顺变。”
“我没事。”从别人口中再次听到任书禾的名字,简嘉鼻尖一酸,眼泪没有忍住,他用力的擦了下眼睛。
“后来我去你们家里找你,也没有找到你。听到你的邻居说,你和你爸爸搬出来住了,你爸爸跟别的女人跑了,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中年男人搓着手,有些紧张:“娃娃,你不要怪叔叔多管闲事,我还去你学校问了一下你的老师,说你现在经济上有点困难。”
“我就回去和村子里人商量了一下。大家还是说,任领导的娃娃我们不能看到你落难,不管你。”中年男人从裤子里面翻出了一个口袋,整整齐齐的捆着几摞皱巴巴的现金。
最里面的是一百、五十的面额,外面的有二十、十块、五块、一块不等。
中年男人数了好几遍,把钱递给他:“虽然说钱不多,只有一万多块钱。但是也是我们小河塘村兄弟的一点儿心意。娃娃,你还是要继续回去读书,我们虽然没有文化,但还是知道,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你以后有什么经济上的困难,都可以来找我们。我们村别的没有,但是供你读书的钱是有的。任领导只有你一个娃娃,我们砸锅卖铁都要送你去读大学。”
中年男人后面说了什么,简嘉已经听不清了。
那人还从尼龙口袋里拿出了收拾好的鸡鸭鱼肉,送菜送肉,是老百姓表达关心的最淳朴的方式。
简嘉记得自己怀中被李老三塞了那笔钱。
他攥的很紧很紧,眼泪落下来浸湿了钱币的一角。
李老三走之前,对他说:“娃娃,回去好好读书。任领导虽然走了,但是老百姓永远记得她。”
简嘉那天坐在床上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仿佛这段时间所有的重担和崩溃都在这一瞬间,全都从肩膀上卸下来了。
云京夏季的暴雨已经过去。
天空开始放晴,第一缕阳光落下来,洒在窗台的黄色康乃馨上。
那支花迎着风,轻轻的晃了晃。
简嘉回到学校的那一天,天气也是这样好。
下午第一节课,是赵老师的班课,昏昏欲睡的下午,赵老师站在讲台上跟班里的同学分享了一个国外的实验。
“1954年,生物学家F.A.Brown做过一个研究生物律动的实验。他从康奈提格的海边挖走了一些牡蛎,带到了千里之外的芝加哥水族箱里。”
“起初,这些牡蛎依然按照康奈提格的潮汐规律起伏:涨潮时,它们张开壳捕捉浮游。退潮时,它们将壳合拢。起居随着潮水的变化而变化。”
“但是两个星期之后,牡蛎的生物规律就发生了改变。”
“它们不再随着康奈提格的涨潮时间变化,也不跟美国任何一处的潮汐表的涨潮时间复合。”
“后来Brown通过计算,发现牡蛎的作息规律是随着芝加哥的潮汐时间起伏的。”
“可是老师€€€€”有人举手。
赵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可是老师。”她笑盈盈的:“芝加哥没有海,对吗?”
“Brown推测,牡蛎可能是通过古老的、千万年前,甚至是一亿年前的记忆和习性,反推测出了芝加哥的涨潮规律。”
“也就是说,芝加哥没有海,但是牡蛎的心里想象出了一片海。”
“今天跟你们讲这个故事,就是想跟你们说。你们已经高三了,马上就要面临高考了。但很多人心里依然是迷茫的,高考是为了什么?为了好的大学,将来为了找好的工作。为了翻过眼前的一道山,然后迈向更高的山。”
“有人会觉得人生这样活没有意义。可是生命到底要怎么活才有意义?”
赵芹缓缓道:“其实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赵芹注意到了简嘉,声音愈发轻柔:“生命的意义就是创造意义。就像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并不是她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秒,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遗忘她的那一秒。”
简嘉眼眶发酸,慢慢的背着书包,坐在曾经的椅子上。
赵芹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
“这句话送给大家,也送给我。”
简嘉抬起头,黑板上的字迹潇洒肆意。
他怔怔的看着,操场的白鸽振翅而飞:
“€€€€世界碎掉了,潮汐在牡蛎心里。”
第80章 商量
简嘉其实可以理解自己为什么偏偏忘记这一段。
毕竟这一段时光,可以称得上是他在那一年里最昏昏沉沉的一段。
以至于都走向了轻生这个结局。
用极端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报复简证南。
对于简嘉而言,这是让他极为羞愧的决定。
他应该好好活着,然后好好爱自己。
他不能是为了恨一个人活着,他应该是为了爱一个人活着。
不应该为了他恨的人伤害自己。
应该为了爱他的人,更好的爱自己。
对任书禾而言。
简嘉只要好好的活下去,就是对她最好最好的交代。
此刻想起来,简嘉心有余悸的同时还有些庆幸。
还好走出来了。
还好他的生命漫长的足够他遇到陈泊生。
云京夜里的雪下的愈发大,鹅毛似的落在人的头上和肩膀上。
虽然说北方的雪是干燥的,不过堆积多了之后,一层一层的开始融化。简嘉后知后觉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冷,他“嘶”了一声。
陈泊生拉开车门:“上车。”
看他的意思应该是他开车。
简嘉乖乖的坐到了副驾驶。
陈泊生坐上车之后就把外套递给了他:“穿上。”
“不用了师哥,”简嘉嘟囔:“车里开了暖气之后,很快就不冷了。”
主要是他也舍不得陈泊生冻着。
“车厢后面有毛毯。”简嘉又补充了一句。
陈泊生往后看了眼,把毛毯拿过来给简嘉盖着。
捂得严严实实之后,他男朋友问:“还冷吗?”
“不冷了。”简嘉看了眼自己身上这装备,开了句玩笑:“我估计过会儿就发烧了。”
哭过一场之后的鼻音还在。
但因为这一句话,沉重的气氛陡然消失。
两人都没再提刚才的话题。
陈泊生凉凉的“嗯”了一声:“又淋雪又哭的,不感冒发烧才怪。”
他声音轻柔了一些:“还想哭吗?”
“不想。”简嘉摇头,喃喃道:“觉得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
“小马屁精。”陈泊生笑着哼了一声。
“肺腑之言啊师哥。”他学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