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去不行,他实在是怕了方子晨了,天天找他要红枣吃,不给就说他是庸医,这玩意儿不贵,但每天一抓,也去好些银子了。
在医馆住了几天,衣物被子多了不少,赵哥儿收拾好东西,念着小风的身子还不利索,出去找了牛车,回来想扶小风出去,可到房里,竟是没见到人。
小药童过来:“刚才我看见他出去了,还以为他是去找你。”
赵哥儿匆匆说了声谢,转身出去找。
小风身子不利索,在厨房随手捡了根木棍做拐杖,他原是想走,可走了没多远,便无措又迷茫的站在街头。
这儿交叉路口,他不知该往哪里走了。
孟氏从未带他来过镇上,他这一生只到过两个地方,一个是出生的小榕树,一个便是小河村。
这两个地方,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个地方受罪罢了。
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怯怯的四处张望,像迷路的孩子。
他走的并不远,赵哥儿很快寻了过来。
他拉住小风的手:“小风,你要去哪里?”
小风佝偻着背,没有说话,赵哥儿道:“我们回去吧!你身子骨未恢复,不要乱跑了。”
小风垂着头,后侧颈的陈旧疤痕袒露了出来,他长的又矮,赵哥儿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支吾了一会,轻轻的说。
“不,不回去。”
那声音很低,刚一出口,便淹没在混杂的吵闹声中。
赵哥儿没听清,靠近了些:“你刚说什么?”
小风紧张地捏着表皮粗粝的木棍,和被老师抓到开小差的学生一样。
“不,不想回,回去。”
赵哥儿问他:“那你想去哪里。”
“我不,不知道。”小风摇头,说:“回,回去,会,会被打。”
刘狗子不会在意他出了什么事,只会在意家里的活有没有人干。
按照往常惯例,他若是回去,刘狗子一定不分缘由的先打他一顿,因为他已经好多天没干活儿了,家里定是堆积了一堆活儿。
若是知道他在山里遭了难,也只会骂他自找,打他一顿后,再让他去干活。
回去便是生不如死。
他被打怕了。
真的是怕了。
赵哥儿没有说话,见他只是叙说便已恐惧得浑身发抖,他缩着背,不知是累的还是疼的,又或者是因为别的,大冬天,他却汗出个不停。
赵哥儿定定看他,冷风刮得他浑身冰冷,恍惚中小风的身影似乎慢慢变幻,最后成了七岁的他。
他们身形无比契合,一样的消瘦,像天生就低人一等,脊背总是佝偻着!
当年他也是这样。
被马大壮打了一顿后,罚站在院子里。他站着不动,风轻轻刮起来,他摇晃着,随风一起震荡。
他想逃,往后看,院门大开,可他却被打出了奴性,不敢跨出半步。
他卖身契在马家手上,他离不开这里,即使能离开,天大地大,他能去哪里?
仅仅一个瞬间,便让他心脏揪疼,万蚁噬心。
小风此刻彷徨无耻的模样,同他当年是何其的相象,他仿佛就是幼年时的他。
小风道:“我,我在街,街上要,要饭。”
村里壮硕的汉子在镇上都找不着活,自己这小身板就更不可能了,但他可以去乞讨,听说要饭也能赚些银子,他听人说,一般的乞丐,一天能得三四个铜板,若是遇上善心的大老爷,还能赚更多。
一天三个铜板,两天便是六个,他可以只吃一个馒头,或者€€€€€€€€€€€€
之前有个富家老爷做喜事,包了酒楼,楼里怕忙不过来,便在外头招小工,刘狗子正巧赶上,帮着来杀猪。
回去吃饭时,看着桌上的水煮菜,发起火,说他凭什么过得连镇上的一条狗都不如。
他对孟氏道:“你知道吗,今天我在酒楼里做工,有个老爷做喜事,请了好多人,有二十桌那么多,有鱼有肉,他们都没怎么吃,收工回来我看见店小儿倒了好些在后巷,那鸡腿儿还带肉,就被人咬了两口,那几条狗狗吃的可香了,你再看看,他娘的,老子就一盘子青菜。”
小风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可以去那些酒楼后面,等晚上他们倒东西的时候捡来吃,这样,就不用买馒头了。
他结结巴巴的说:“得了银,银子我,我就,就给你。”
赵哥儿愣了愣,脱口而出,问:“为什么给我。”
“你,你和方,方叔救,救我,去很,很多地银,银子。”这事儿小风是知道的。
小药童给他送汤的时候跟他说过,讲他喝的是参汤,他叔叔花了六百两给他买的,老贵老贵了,问他味道怎么样,好不好喝,他一听,当时就要被呛死了,碗里还剩大半,他却不敢再喝了,药童说,不喝也退不了银子了,就该浪费了。
六百两对于身无分文的他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可还不清也不能不还,能还多少是多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要还,他就该还。
赵哥儿弯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同小风对视,他满目病容,消瘦憔悴,肤色干枯像迟暮的老人,并不好看,但他五官却意外的清秀柔和:“你现在身子还没好,先跟我回去。”
几乎是话刚落,小风就抵触的转开视线。
“是回我”赵哥儿懂得他的感受,当年在马家,在他一度窒息的时候,他就曾无数次的盼望着,希望有个人来,把他从马家那口深渊里拉出来。
如今,小风跟他少时无二。
当年没有人拉他,现在,他却希望,自己能做那个把他拉出深渊的人。
因为,那种盼而不得,那种痛苦的绝望,实在太让人崩溃了。
小风猛然抬起头:“回,回你家?”
“嗯!”赵哥儿拉他:“走吧,你不想刘家,便不回去,赵叔叔会保护你。”
第183章
原时方子晨同赵哥儿住的那间屋子房顶破了大半,那会正直炎夏,方子晨闲热,就没封上,后来冷了,他上工忙,而且这活儿也不会做,赵哥儿便自己请了人来,将屋顶盖好。
旁边的小屋他也打扫干净了,里头也搁了张床。
村里讲究父母在,不分家,寻常都是几兄弟住一起,成婚后,孩子又一个接一个的生,房子就难免住不开,有的家里,常是几兄妹几兄弟一起睡一间,也有的跟着父母一起,直到八九岁了,知事儿了,才从双亲房里‘分’出来。
乖仔还小,啥事儿都不懂,同他们睡也没关系,但亲热时总是不方便,加上先时让他听见了声,误以为鬼叫,赵哥儿便把隔壁房间整出来,想让乖仔自己睡。
以前冬天,没有被子盖,乖仔睡他怀里,可能也是怕踢着他,总是安安分分的,一个姿势到天亮,这会有盖的了,垫的软,他总爱抱着脚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夜里也会不自觉的踢被,赵哥儿怕他自己睡冻出个好歹,便将他留在了屋里,打算天气暖和了再将他分出去。
隔壁没人睡,他和方子晨要亲热时,便会去那里。
每次过后他都有打扫,这会小风来,到是可以直接住进去。
晚上方子晨回来,见小风时还怔了下,不过也没说什么。
赵哥儿在厨房煮菜,小风扶着墙进去,他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什么都不做,像个废人一样,他便坐得不安心,总想做点活。
赵哥儿太懂他什么心思了,没有阻止,让他坐在灶台边帮着看火。
赵哥儿单独炒了盘肉,放了蒜苗,可香了,方子晨和乖仔呼啦啦的吃,饿死鬼一样,小风没敢夹,碗里的白米饭他甚至都不太敢吃,他问赵哥儿,说有野菜窝窝吗,他吃那个就可以,赵哥儿说没有,家里就白米饭,让他不要多想,赶紧吃。
天气冷,伤口恢复的并不快,他坐着胸口会有点疼,他没有说,哆嗦着手去夹饭,强忍着。
他一直垂着头,碗里忽然多了块肉。
乖仔筷子还没收回去,小嘴巴旁边一圈还油乎乎的:“小风哥哥西肉肉,肉肉好西,香香滴!”
“谢,谢谢!”
“你受伤惹,”乖仔说:“明天乖仔杀鸡给你西,鸡肉可好西鸟。”
小风都慌了,连连摇头:“不,不用,不用。”
“用滴用滴!”乖仔抱着碗移到他旁边,挨着他,很认真道:“受伤西鸡肉肉才能好,上次父亲也在医馆里躺鸟,回来都要不行惹,然后乖仔杀鸡给他西,父亲西鸟鸡肉肉就立马好惹。”
方子晨闻言差点呛到了:“你个死孩子,瞎咧咧什么,等下我把你吊茅房里信不信。”
“哟~”乖仔眉头拧起来:“西莫这样啊!乖仔几系实话实说,父亲坏~”
赵哥儿看方子晨一副吃屎一样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声。
方子晨想收拾乖仔一顿,乖仔扭着碗大的小屁股,就是不给他打。
灶台里还烧着火,门关着,厨房里暖乎乎的,方子晨和乖仔吵吵闹闹,赵哥儿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两,眉眼带笑。
小风捏着筷子,眼眶突然就酸涩了。
这是和家里截然不同的场景。
他弟弟也快和乖仔大了,但从不叫他哥哥,也从不会给他夹肉吃。
刘狗子买肉回来时,总会把他赶到屋外,然后关起门,不让他看,像是生怕他会偷吃。
他不能到桌上吃饭,每次他都得先伺候好刘狗子,等他吃完了他才能吃。
刘狗子嘴里没好话,脾气也躁,无论他怎么伺候,他总是不满足,总是要对着他骂骂咧咧。
村里男人,大多都是有共同点的,因为穷,在外被人瞧不起,在家便想逞威风,看着别人对他卑微屈膝,哀声求饶,他那点可怜的自尊,便像是得到了满足。
马家和刘狗子,大体都是同一类人的。
被褥有晒过,蓬松柔软,不再是潮湿的,充满了霉味。
小风轻轻抚着,没敢睡。
门被敲响,赵哥儿抱着个枕头进来,另一手上还拿着一瓶药。
“天冷,你方叔说你伤口应该会痛,让我拿瓶药给你,睡觉时,往伤口上倒一点就行。”
又花银子了,小风慌了,他还没说什么,赵哥儿先道:“你不用担心银子的问题,先把伤养好了再说,我知道你可能还不习惯,但以后你要学会把这儿当自己的”
他把药放床头,把枕头放在深蓝色的被褥上:“我刚同你方叔在一起的时候,我常怕自己吃多了,活儿干少了,会被他嫌弃,总会下意识的想去讨好他,可你方叔告诉我,人不该是这样,没有谁必须去讨好谁€€€€€€€€€€€€”
方子晨敲门的动作顿住,把手收了回来。
这时候进去,怕是有点不妥。
赵哥儿不知道同小风说了什么,直到方子晨把乖仔哄睡了,他才回来。
方子晨百无聊赖,一下戳戳乖仔的脸,一下去捏他鼻子,一下抓着一缕头发伸到乖仔的小鼻子去撩痒痒,乖仔睡得不安稳,下意识伸手揉了揉鼻子,雷打不动,又翻了个身继续睡。
方子晨捏捏他软乎乎的屁股,感叹:“真是头猪啊!”
赵哥儿关了门,没有上床,只坐在一边,难以言喻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