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士兵们都吃饱了,方子晨下令转移阵地,等半夜再安顿好,乖仔醒了过来,方子晨赶忙又给他端来三碗粥。
乖仔轻声道:“父亲,是伯伯送粮来了?”
“是老百姓送来的,皇上送的粮已经在路上了,你放心。”方子晨说。
“真好。”乖仔盯着碗里的粥,眼眶穆然一红:“要是早几天就好了,要是早几天€€€€€€€€€€€€父亲,柳叔叔和三姨她们倒雪地里爬不起来了,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我想林伯伯背她们回来,可她们说太累了€€€€€€€€€€€€让我们自己走。”
方子晨心肝倏紧,沉默了半响,倾下身摸了摸他的头:“是不是难受了?”
肯定是难受,柳哥儿是乖仔亲自招上来的,可谁知乖仔点了点头后又立马摇了摇头:“柳叔叔说他高兴,值了,让我不要伤心,往前走,不要回头。”
柳哥儿没参军前,他爹娘总喊他赔钱货,即使他勤快能干,能里里外外的帮着做活儿,爹娘还是认为他样样都不如上头的大哥。
可前次回去,他爹娘捧着他的手,慈爱又温和,说:“好孩子。”
够了。
如此就够了。
方子晨哄了乖仔睡,陆武涛拿了碗粥进来,见他呆呆坐在床边,垂着头,目光空洞,不知道在看什么,一直保持着那么个姿势。
“将军,吃点吧!你昨儿一整天啥都没吃,中午那会儿你也没吃。”
方子晨捧着碗,有些失神的看着碗里晶莹的浓粥,只觉得千金重,大概是饿过头了,胃里都在阵阵反酸。
看他手在细微的战栗,陆武涛叹了口气,年近四十,眼角已经褶皱明显:“将军,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方子晨看着他,陆武涛说:“你虽然看着像个没事人一样,可我晓得的,我五岁就随我父亲驻守西北,我七岁时,他带我上了战场,那会儿敌军刺死了我的马,我哭了一宿,因为我养了它三年,它随着我从京城过来,我不忍啊!可后头我又亲眼见着我的亲卫倒下去,我带的兵倒下去,甚至我的三弟,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们随我出去,却是没能随我回来,次数多了,我就麻木了,哭不过来,也难受不过来。”
他顿了顿:“如今想想,当初我为了匹马哭,为了不认识的甚至都没说上一句话的士兵们哭,可我在西北守了整整十七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得数也数不清后,那次我看着我三弟的尸体,我却哭不出来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我没有良心了。”
营帐里豆大的火焰影影绰绰,方子晨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陆武涛沉着声:“你觉得这次死的人多,后悔了,可你不知道,这些年同着大凉、北契断断续续的打,每一场,我们西北军都要去几百人。”
“谈不上后悔。”方子晨终于开口了:“说不难受也是假的,可他们若是死在战场上,死在敌军的刀剑下,我都能接受,我接受不了的是,几千人因着断粮送了性命,他们本不该如此。”
他不知道该去怨谁。
恨夏景宏?恨朝中官员?
可这没有道理。
就像他去跟着人谈判,公司老总派人给他送文件,路上出了事儿文件没能按时送来,导致谈判失败,是老板和众多管理者无能吗?是这个公司废吗?
能这么下定义吗?
老板应该是比任何人都希望公司能赚钱的。
陆武涛听见他在嘀咕李原的名字,也知道他在自责,这种自责感,比刀插在身上还要让人难受,可怪将军吗?
他们守着前线,前线没出事儿,后方出事儿了,该怪守着前线的人吗?
军粮不来,方子晨就立即下令撤了,不过一个月就凭着两腿腿儿能走多远呢?
大凉南部辽阔,骑着快马,大半来月都骑不出去,何况他们一路还被围剿堵截。
他们攻打最近的北契和大辽,整整半年,这期间,大凉不可能静静待死什么都不做。
明知道如此,可也猜不到人会做什么,方子晨把能想到的,都尽数安排好了,结果后方依旧是让人得手,陆武涛觉得意外,却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他们明明已经派兵把各个关卡都给把守了起来,确保大凉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可还是出了事儿,由此可见,那帮人也许在联合进攻前,或者两年前,或者三年前,甚至十几年前就已经混进大夏去了,就像落河崖一事。
混进去了,暗暗潜伏着,麻痹着人的神经,没有受害症,谁能想到呢!
即使后头千防万防,可百密必有一疏。
这大概是命数了。
碰上这种事,上头将领承受的压力无疑是巨大的,这一月来,他常是看见方子晨孤坐在营帐里,浑身上下像是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
以前估计是家里环境很好,没见过、做过什么太大的坏事,于是受不住了。
那些挫折,内疚,在陆武涛看来,是比利刃剜在身上还要难以承受。
他无数次的害怕方子晨会熬不住,毕竟还年轻。
可这人心性比他想得要坚韧。
陆武涛也沉默了半响,而后看着方子晨,长辈般劝道:“打仗就是这样了,有战争,便会有伤亡,有死别,有埋骨他乡,这避免不了的,打仗一人不死,皆无任何突发意外,这不现实啊。将军,这个道理你得明白,不说今儿是战士们死,也许明天,也许后头,就是咱们,这都是说不准的,我每次出战,总没想着能活着回来。”
方子晨微怔。
陆武涛道:“吃点东西吧!”他目光落在乖仔脸上,到底也是过来人:“你是不是也觉得对不住小少爷?”
方子晨:“€€€€€€€€€€€€”
这人平日看着很莽,没想心还挺细。
儿子饿得起不来,才十岁,要是没带来,哪里用遭这种罪。
让孩子陷入这种境地,没后悔过半分,没怨过自己无能,这是不可能的。
“他是秦家的嫡孙,秦家未来的继承人,生来便享有无上的,远超他人的富贵荣华,可他身上也注定挑着一根担子,这世道,从没有谁能不劳而获,得到一样东西,也注定要失去一些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付出就能白得的。秦家乃武将世家,终年奉命驻守边疆,他的命运,便是注定要驻守在边境,要他守在那里,这便是代价,既是武将,打仗、死人,断粮,被袭,这种事儿就不可避免。”
陆武涛说:“书香世家子弟三岁启蒙持墨,武家子弟则是舞枪弄棍,就像我一样,小少爷十岁了,不小了,再过两三年都该相看姑娘哥儿定下亲了,但当父母的,总觉得孩子长不大,总想护着。”
方子晨迟缓的点头。
是啊!
他儿子已经十岁,他总觉得还小,可在大夏,村里的孩子,五六岁便开始帮着家里干些活儿了,八/九岁,已经算是个小大人,条件好的,十五六成婚,二十啷当还没讨着媳妇的,在媒婆眼里已经是个老男人了。
秦家注定是要回去的,他的亲人在那里,而且那么大的家业不可能不继承啊!身为他的长子€€€€€€€€€€€€
如今拼命,总比将来没命好。
他今儿陷入的困境,他的儿子,以后也许也会避不开。
他这会儿还能护着,真疼儿子让他回后方,窝窝囊囊,毫无胆识,以后他一把老骨头了,走不动了,把秦家交到儿子手里,那么谁护着他?
赵哥儿?
拉倒吧!
赵哥儿还比他大两岁呢!
“父亲。”乖仔又揉着眼睛醒过来了。
“怎么了?”这小子睡觉雷打不动,除了想嗯嗯,方子晨问:“想尿尿了?”
“嗯。”
方子晨起身从床下拿夜壶递给他,乖仔脸红彤彤的,三碗粥下肚,他浑身都有力了,这会要脱裤子,还道:“父亲,你闭上眼睛,快点快点。”
方子晨:“€€€€€€€€€€€€”
孩子真是长大了,都会害臊了。
以前还撅着屁股,想喊他亲呢!
乖仔叮嘱道:“父亲,你不要觊觎乖仔的美色偷看乖仔的小兄弟哦。”
“拉倒吧!你哪里我没见过?”
乖仔呵呵笑起来。
淅沥沥一阵,响了许久,方子晨只觉自己儿子这膀胱实在是有点厉害了。
乖仔美了,通体舒畅,他往里头挪了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方子晨:“父亲,快上来。”
第447章
方子晨一趟上去,乖仔就挤到他怀里,在方子晨胸膛蹭了蹭。
方子晨抚着他后背:“怎么了?”
乖仔没有说话。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他晓得方子晨应当是很累了,隔着一薄布料,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方子晨瘦了很多,胸膛都没有肉了。
父亲这段时间,一定是又愁又辛苦,大凉南部辽阔,真派兵前往北契、大辽筹粮来,可先头他们驻扎在原平洲,从原平洲撤出大凉,起码得两月,他们撤了将近一月,也不过才到南山岭,如此再前往北契两国,来返一趟,就得五至六个月,大凉人也不傻,毕竟国力就比得大朝差些,总有些聪明的,还派了大部队把守住了通往北邙的路,大概是觉得北邙虽是也穷,比得他们大凉还不如,但能借道给他,便也能借粮给他。
把他们所有的后路都给堵住了,想让他们插翅难飞,那种情况下,估计父亲说的诸葛亮在,怕是也无计可施。
可这会儿大凉军估计是万万没想到,不过二十来天,他们大夏就把粮送来了吧!
他知道自己吃得多,人一碗汤就能小半饱,虽然刘叔叔特意关照他,可两碗带着树皮的水下肚,他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也不好意思吃得多,要是没有父亲和下头人关照,也许刚断粮那会儿,他就是最先倒下去的那一个了。
父亲总把吃的让给他,他前儿没起来,父亲也一定是急坏了,他又要领兵,又担忧着自己€€€€€€€€€€€€
“父亲。”乖仔扬起头,噘着嘴儿亲了方子晨一下,黏黏糊糊说:“乖仔爱爱你。”
“父亲也爱你。”方子晨掩好被子后低下头来亲了他两下,乖仔笑呵呵的,眼睛和嘴角都弯了起来,方子晨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儿子,你前儿可真吓死我了,以后别这样吓父亲了,不然可能你都没凉,你父亲就先凉了。”
“父亲不用担心,乖仔都没娶夫郎呢!怎么可能会凉啊!只要乖仔吃饱饱了,就能满血复活。”乖仔没心没肺道:“要是真凉了,那应该是我红颜薄命,天妒英才,太帅了,老天都看不过去。”
方子晨:“€€€€€€€€€€€€”
都这节骨眼儿了,还不忘吹一泼。方子晨拍了他屁股一下:“睡吧!明儿我让你刘叔叔给你煮粥喝。”
乖仔眉头蹙起来:“粮食不够多吗?”
方子晨:“多啊!这次有个大老板送了好些,够我们吃好些时候了。”
乖仔舔着嘴,伸着脖子咽了下口水,一脸期待:“父亲父亲,那有面粉吗?”
“有。”
乖仔高兴道:“那乖仔要吃包子。”
方子晨揉了一下他暖乎乎的小肚子:“你现在这情况,之前饿了好几天,先喝粥吧,吃包子顶得住吗?肚子不会疼?”
乖仔急道:“怎么会疼呢,不能吃包子,肚子才会疼,父亲,乖仔想吃。”
孩子好不容易醒来,烧也退了些,现在他说要上天,方子晨都想造个火箭把他绑上去,有面粉了,一个包子而已,自是要安排上:“好吧,你想吃就做,做大大的,好不好?”
乖仔笑起来:“嗯嗯,父亲最爱乖仔了。”
方子晨搂着他,外头寒风依旧呼啸,被子里暖和一片,粮来了,孩子也好了,正睡得香喷喷,先头提到喉咙口的心,这会儿终于能咽回肚子里去了,他难得踏实的睡了个好觉。
左相亲自带队,原是想兵分两路,一路走上北,一路保险起见往吉洲走,不过晓得青霞镇有商户亲自送过去了,左相想了想,为求稳妥,选择向吉洲出发。
韦老板送完粮,歇了两天就和老百姓们回去了,走时方子晨亲自带兵送出南山岭。
“韦老板和各位叔伯大义,我方子晨代表兄弟们€€€€€€€€€€€€”他下了马,哽咽着,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