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边起了争执,刚刚要给她男人买腰疼药的妇人也只顾看热闹了。
穿着破旧道服的少年拿着药葫芦,眼神左右瞧了瞧,发现这番热闹吸引而来的还有两个差役,不自觉抿紧双唇,而后突然开口道:“师父,这黑石只是徒儿为了做记号,在一个胭脂铺的后门拣的啊。而且,咱们师门的山在哪儿?”
这少年的话没有完全落下,人就被突然转身的道士揪着发髻劈头盖脸一通打。
“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道士的动作太快,苏辰反应过来叫荣广去把人拉开的时候,那少年鼻孔里已经流出鲜红的两道血迹。
道士恼怒的挥开阻挡他拳头的人,大声道:“师父打徒弟天经地义,谁敢管?”
苏辰忍不住冷声:“你别侮辱师父这两个字了。”
挤过人群进来的县衙差役也皱起眉毛,喊道:“那汉子,别在我们临漳县闹事啊。”
说的却是荣广。
并不是差役和道士有交情,而是现在人的地盘意识特别浓,坚决不会允许外地人在本地闹事。
荣广便松开揪着的道士衣领,出宫在外他们会尽量不和当地官府打交道,因此能避免的麻烦就要避免。
苏辰明白荣广的意思,便也没说什么。不料那道服少年突然冲到差役身边,跪下来道:“差爷,我不是这人的徒弟,我是两月前被他从村口拐走的。”
道士两眼一翻白,提着手里的拂尘上前就抽在少年头上背上:“你个忘恩负义的,当时不是你家人差点饿死,你爹娘把你卖给贫道的?”
少年伸手护头,衣袖滑落,露出来交错的新旧伤痕,轻轻红红的一道又一道交叠着,叫人看一眼就心底唏嘘无限。
“不像是师徒啊。”
周围人交头接耳的说着,却也有人不同意:“现在想学什么不挨打?况且是卖了身给人家当徒弟的。”
道士担心差役找麻烦,拿拂尘当棍子抽了少年十几下,就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那俩皱着眉的差役:“这是当时他爹娘摁过手印的卖身契,差爷尽可到那阎村去查验。”
一个差役接过那张契纸看了看,对跪着的少年人说道:“老老实实给你师父道个歉,有这东西在,闹到公堂上打的还是你。”
少年人黝黑的双瞳中闪过浓重的绝望神色,黑压压的几乎看不见一丝亮光。
苏辰看不下去,道:“道人,我不买你的黑石,买你这徒弟多少钱?”
封建的社会用一条又一条规则把人狠狠压在一个阶层内,说出来这样的话,苏辰也百般不适。
他知道,只要这道人还在,他买走一个少年,还会有另一个少年会被买来继续做他徒弟受他欺压。
但眼下,苏辰管不了那么长远的事。
道人一听这话,就想狠狠敲一笔,但眼光看到身材高大虎目炯炯的荣广,眼神都忍不住颤了下,伸出来五根手指道:“五两,少五两银子别谈。这小子自打跟了我,我可是教给他不少炼药的手艺。”
道服少年不服,道:“你做药的时候都关了门,我除了烧火什么都没学会。”
五两银子?两个月前,他爹娘也只是把他卖了一两六钱印子,他跟着道士干的多吃的少,现在竟然要转卖他五两银子,怎么不去抢?
其实少年很担心,这个看起来衣着也不是那般富贵的“贵人”不舍得出这么笔银子。
毕竟他不是长得好女孩子,能卖出来五两以上的高价。
苏辰倒不在乎五两银子,但出门在外最好别太露富,便迟疑着道:“五两银子啊,太多了。我还是不做这个好人了吧。”
道士着急,道服少年也一瞬间垂下眼睛,刚小心翼翼亮起的些微亮光又被黑暗覆盖。
都准备掏银子的荣广:---
道士忙说:“价钱已经是很低的了,您说能给多少。”
苏辰道:“把你的黑石算上,连带你徒弟,四两银子。”
道士闻言都没有打磕巴,马上道:“成交。”
片刻后,苏辰一手拿着几块质地柔软的黑石,一手拿着那张道士买下少年人时签的卖身契,身后带着个瘦巴巴的道服少年往回走。
荣广去跟刚才那两位差役上衙门补办卖身契去了,苏辰一开始觉得没必要的,但转念一想他若不要这个卖身契,万一道人又反过来要这少年继续回去给他做徒弟就不好了。
荣广万分不放心主子自己回去的,苏辰保证了好几遍,他人才跟着差役去县衙。
苏辰又不是小孩子,只觉荣广这般小心翼翼太容易让人产生压力。
不过苏辰一点都不叛逆,他们看热闹的地方距离客栈很近,他让荣广去办卖身契,转头带着那少年就回了客栈。
快到客栈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原来你们也住这里。”
苏辰回头,就见是刚才跟在那帮忙解释石墨的中年人身边的少年郎,他穿着铁锈色丝绸夏衣,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脸上是很热情的笑容。
一看即知是锦绣堆里长大的。
苏辰点点头,这人已经十分热情的小跑过来,双手合拳道:“在下毕盛钜,字韦仲,刚才就想和小兄弟结识,只如何开口都显得贸然。却不想还有这等巧事,咱们都下榻在这里。”
苏辰笑了笑,道:“我叫苏辰,外面太热,进去说话。”
毕盛钜笑着道:“是,是,我还好,粗糙不怕晒,苏小兄弟这粉雕玉琢的,别晒化了才好。”
苏辰很是奇怪的看他一眼,合理怀疑这人是在调戏他。
赵泽借客栈的后厨把烤鸡上了炉,就擦着手来前面大堂凉快,正好看见这一幕,在毕盛钜那张笑的花一般脸上瞧一眼就皱眉。
毕盛钜十六七岁,正是自信而又热情洋溢的年纪,结识了苏辰这个小孩子,也丝毫不把他当小孩,进门还让他先行。
苏辰就把那点奇怪想法搁在一边,笑着学着古人拱拱拳的姿势,先迈步进去。
赵泽警惕的看毕盛钜一眼,过来迎着自家主子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把小二的活儿都接过去,又是擦桌子又是倒茶。
赵泽等暗卫早年是在外面行走的,对这毕盛钜是打眼一看就知道什么人。如今的文人很有些奇怪,和男的交朋友并不以为耻,多少还有点自命风流的意思。
不知道荣头儿怎么没跟着,叫主子被这样的人纠缠上来。
毕盛钜先让淡笑不语的先生坐了,他才在对面坐下,有些好奇的打量前后忙碌的赵泽一瞬,问道:“苏小兄弟,这位是你的兄长?”
看神态不像,但若说是仆从,也不大像。
苏辰就介绍了赵泽:“家里的护卫,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毕盛钜忙道:“没有。”
手里的折扇又打开来轻轻扇着,心里对这个小少年的身份更加好奇。观其风度,绝非凡人,但看衣着,却又不像是富贵人家。
若说家道中落,又怎会带着这样精悍的护卫?
怎么想都不明白,只觉这小少年果然神秘有趣。
想着,毕盛钜叫了一桌子菜,然后问旁边中年人的意见:“夫子,今天结识小友,咱们可否多饮几杯?”
中年人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毕盛钜先是苦着脸,继而笑道:“好,不过两壶。但今天有苏小兄弟一起,无酒也似有酒。”
苏辰挑眉,真是在调戏他吧。
赵泽的眼神已经冷下来,苏辰咳了声,道:“毕兄,我年纪还小,家人不让喝酒,你和你家先生喝便是。”
毕盛钜闻言也不强求,笑道:“我看你有十岁了吧?怎么家人还管的如此严?”
苏辰忍不住掏了掏耳朵,难到十岁是很大的年纪吗?
古人不也是男子二十才成年的。
中年人说道:“我这学生,十岁便已十分会品酒了。”
苏辰看看笑得张扬的毕盛钜,暗道:“长见识了。”
闲聊一会儿酒菜上来,毕盛钜先给自己来一杯,就关心苏辰:“辰弟,这些可有你喜欢吃的?”
才聊多大功夫就成辰弟了,苏辰已经有些确定这毕盛钜对他有非分之想,一开始的客气都变成了反感。
这又是个和阿尔吉善一样的人,简直道德沦丧。
苏辰随便应付两句,这时候荣广从外面进来,他便道:“毕兄,你先吃着,我们上去安排安排他。”
这个他正是一直默默跟在苏辰旁边的道服少年。
“诶?”毕盛钜没有来得及多说别的,苏辰已经和荣广挥挥手示意上楼,先拉着道服少年上楼去了。
毕盛钜笑笑摇头,对旁边的中年男人道:“学生这是不是叫人排斥了?”
中年男人拿起筷子吃菜:“韦仲,那可是好人家的孩子,你可别多想。”
“哪敢啊,”毕盛钜说道,而后又忍不住失神一笑,“以前读夫子的那些故事,只觉婴宁、黄九这样的人物世间是没有的,今日真的见到了,很难不心神动摇啊。”
荣广耳力极好,听见这么几句话,脚步都踏上二楼的地板了,又转头投下去一个眼神。
别人怎么想的咱管不着,但若敢行动乃至言语上对小主子有一分的不敬,他这个暗绣卫头子便可以叫他尝一尝外人鲜知的审人手法。
毕盛钜莫名觉得后背一凉,端起小酒盅一口闷了,道:“这酒不如绍兴的女儿红好喝。”
中年男人吃菜多过喝酒,对这少年郎十分有耐心,说道:“若不是你一路上喝的太多,现在也能有两杯解解馋。不是我说,你现在喝酒不是喜爱,已经是嗜了,得控制。”
毕盛钜哈哈笑着答应,不自觉间目光又往楼上望去。
苏辰看道服少年和他差不多高,到房间就找出来一身自己还没有穿过的细棉布衣服,另拿了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放在衣服上。
“先去换身衣服,伤重的地方擦擦药。”
赵泽站出来道:“跟我过来吧。”
他正好要下楼去看看烤鸡,把这少年带到隔壁换衣服去。
少年抱着衣服没有立刻跟赵泽出去,而是走到苏辰正面双膝一弯跪下来咚咚磕两个头,然后才站起来跟着赵泽出去。
荣广笑道:“虽有点心眼,但看着是知恩图报的。主子打算怎么安排他?”
苏辰:“我也不知道,先让他跟着咱们一起走吧,去看了小舅再说。”
荣广这时候才注意到王爷手里还捏着那块黑石头,笑道:“主子这出门在外的也不忘粉饼厂,打算做眉黛?”
苏辰把石墨放在桌子上,用力捏一下这东西就微微变了形状。
“这石墨,现在全国的出产量大不大?”
荣广不清楚,但他知道在铺子里大致的价格,“铺子里买的不贵,一般人家妇人画眉,用的都是这样没有精细处理过黑石,十几文就能买来一块。”
“这么常见的东西啊,”苏辰想到了那个想用石墨忽悠他的那道士,捏了捏自己的脸,“我像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荣广笑道:“没有见过这种黑石的,还真是很容易被忽悠。毕竟咱们都没有见过有石头是软的,只不过黑石除了做眉黛没什么用途,清楚了就知道它不值钱。”
苏辰看了看这块儿小小的石墨,笑道:“那我们就把它变成有钱的东西。荣哥,你再给我买一两斤石墨来,我要做个好玩又实用的东西。”
荣广答应了,一会儿赵泽端着两只烤鸡上来,他就让赵泽在这边待着,出去找铺子买黑石。
这时少年也换下那身道服走过来,再次跪下来磕头,然后详细的把自己的身世说了。
少年叫阎山,身世很普通,就是临漳县下的一个小村庄里的农家孩子,身为老大,小小年纪便已承担了和父亲差不多的繁重劳动。
开春的时候最小的弟弟生病了,花光家中的积蓄也没有治好,父母舍不得小弟,那道人正好在他们村里骗人,他就被半骗半卖的成了道人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