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峤”字本身便是高而陡峭之山峰,虽然不知道当年他父皇是如何想着给幼子起出这样的名,总之是同顾峤自己这锋锐难当的性子也极为贴合。
字与名相关,商琅是要将这样的锋锐给压下去,还是说使其更胜?
他很期待商琅的选择。
商琅与他目光相接的时候,眉眼间似乎漾出了笑意来,只不过很浅很淡,以至于顾峤都怀疑那是个美好的错觉。
他在之后听见了商琅开口,说出来那个被他瞒了很久很久,经过深思熟虑之后选择出来的表字€€€€
“燃犀”。
燃犀温峤。
那一瞬间顾峤就在想,是不是将那支白玉狼毫送给他的时候,商琅就已经想到今日之事了?
牛渚燃犀,商琅用这一个表字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他的立场:洞察奸邪,惩恶扬善,还世间清平。
他希望顾峤身上锐利的光芒燃得更胜一些。
少年帝王眉眼间骤然染上了愉悦的笑意,直起身来,转身扬手,看着朝臣跪拜敬贺。
而商琅就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哪怕两个人没能成功的并肩,但至少如今,他已经能让商琅与他站在同等的为止。
他是天下名副其实的主人,便能倾尽所有来护心上人周全。
加冠之后还要入告太庙,这一次便不用百官随行了,只有商琅和顾峤两人,坐上了去太庙的马车。
理应君王独驾,但是顾峤还是在这样的小细节上破了旧日的规矩,将商琅拉到了他的马车上来。
毕竟商琅算不上他严格意义上的长辈,这一次帝王的冠礼本身就特殊,不知道零零散散参考了多少前朝的习俗,又填补了许多新的东西,早就不能算是个与大桓过去规矩严丝合缝的典礼了,对此礼部也就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帝王之典开销极大,一辆马车也是不少的钱,能省下来,礼部尚书还能免于跟户部那群成天嚷嚷着没钱的官员瞎扯皮,顺着免去了不少的功夫。
因为此,礼部尚书对于帝王的行径半点反对也没有,甚至还怕人后悔,直接给敲定了下来,说什么也不改了。
顾峤乐得自在,眼下正心情愉悦地与丞相大人同处一辆马车当中,因着路途稍有些远,还与商琅闲聊了起来:“先生如何会给朕选择这样一个字?”
顾峤兴致盎然地看着他,商琅神色依旧平静,只在开口的时候带了些笑意:“陛下聪慧,想必已经猜出了。”
答案两个人心知肚明,顾峤没打算自问自答,便悄声朝着人身边蹭了一蹭,然后借此机会问道:“相识这么多年,朕还不知道先生的字。”
商琅脸上的笑意在听到顾峤这一问题的时候就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为了能成功得到答案,顾峤根本不打算给丞相大人拒绝的余地,接着抿唇,委屈巴巴地补充道:“朕的字是先生亲口相赠,其意如何先生再熟悉不过。礼尚往来,先生也应当告诉朕才是。”
这一番话半点因果都无,除非顾峤拿出帝王的身份来压迫商琅,否则丞相大人都没有什么被迫告知的理由。
顾峤小孩子的那一面在登基之后就被尽数掩藏了,只偶尔会在商琅面前软化一些,难得有像今日这样无理取闹般的撒娇。
让商琅忍不住地露出一个笑来。
今日是万寿节,是帝王的及冠礼,也是少年单纯的生辰。
在这样的日子里,商琅于公于私都不会拂了顾峤的面子,听到他这一番话之后就坦然地松了口:“臣的表字没什么独特之处,是为€€€€‘月微’。”
玉石€€锵,朗月疏微。
清泠泠的一个表字,也的确与人相配。
只不过……
顾峤想着商琅入京时候的年纪,忽然有一个想法:“先生的表字,莫非是朕的父皇所起?”
第13章 生辰礼物
商琅及冠的时候已经入了京,京中又没有什么他的长辈,探花郎当年一心做学问也不曾拜过师,若是有表字,那么先帝来给他取的可能极大。
顾峤方才问出的时候是带着迟疑的,毕竟先前商琅及冠的时候并没有行冠礼,若非顾峤意外地知晓了那是他的生辰,这人甚至都打算直接当成平常日子得过且过。
所以在得知商琅有表字的时候,顾峤是有些惊讶的。随后想的便是,这表字来自何人。
却没想到,商琅摇了摇头:“与先帝无关,是臣父母所留。”
“留”。
顾峤注意到了商琅说的这一个字眼,眉梢轻轻一挑,但没来得及问€€€€太庙已经到了。
商琅到底是外臣,没有进入太庙,而是候在外面。
顾峤从他身边擦过去,带着那一缕沉香的气息,迈进了太庙。
身后的门应声关闭,少年帝王抬起头,借着幽暗的烛火看向中央他父皇的牌位,弯了下唇,跪坐在了蒲团上,没有拜。
他只是仰着头,目光落在排位上一错不错,随后叹了一口气。
时至今日,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他父皇会这么直接地将商琅留在他身边,仅仅是因为他是最后的嫡子吗?
明明在宫变之前,他的皇兄们比他要有作为得多。
入告太庙,本意是及冠之后告诫青年铭记祖辈之志,照理来总会有个长辈待在他身旁说教的。
而这一次只有顾峤在太庙当中,没有人知道他这“入告”究竟是告了些什么,他也就放松下来,放空了去思索他父皇当年作为的种种用意。
他父皇与他母亲,说不上伉俪情深,也好歹算得上举案齐眉,不然哪怕是中宫嫡子,他也不会有当年那个称得上是溺宠的待遇。
但是情爱是一方面,他父皇更多的还是一个着眼天下的雄君,所以他才会有那么多个皇兄€€€€自身也不算太差,总能有一个儿子扶得上墙不是?
顾峤聪慧,小时候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他父皇如此作为的用意,所以从来没指望自己会被推上这个皇位。
原先还当是商琅临危受命,但眼下回头去想一想,这更像是个很早就设下的局。
可能在商琅踏进京都,或者晚一些,在被先皇点作探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今日要成为辅佐顾峤的孤臣。
不是随机应变,而是命中注定。
不过商琅的表字竟然不是他父皇所起,这一点倒是让顾峤有些惊讶。
但是“月微”这样清冷的字,也不像是他父皇的风格。
“琅”是美玉,月是清月。
会给儿子起出这样的名字的父母,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选择放孩子闯进官场这样清浊不一的地方的人。
商琅身上,有太多值得他探索的东西了。
先前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眼下最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他跟商琅,还有许多的时间来相处。
顾峤思及此处,跪直了身子,神色肃正,朝着牌位一拜。
无论当年他父皇是怎样想的,如今将商琅留到了他的身边,两人亲密无间、没有隔阂,就足够了。
顾峤恭恭敬敬地施了这一拜,拎着繁重的礼服,推开了太庙的门,迎上商琅的目光。
“先生,”帝王眸子弯着,没有再提方才的话题,而是问道,“先生究竟为朕准备了如何的生辰礼?”
及冠礼过后,就是万寿节的生辰宴了。
商琅闻言只是清浅一笑,没有直说,卖了个关子:“陛下待会儿便知晓了。”
顾峤对这样模糊的回答没有反应,只是在太庙之前光明正大地抓住了商琅的衣袖,直勾勾地瞧着他,意有所指:“先生,朕已经及冠了。”
年及弱冠,他已经能够真正地独当一面了。
帝王从太庙走出来之后,心情就很好,商琅也被他这样愉悦的情绪所感染,唇角勾出个笑来,轻声应:“陛下长大了。”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只不过很浅很淡,顾峤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人给掩藏过去了。
眼下他们两个也不能继续在太庙耽搁,上了回长生殿的马车,准备接着开启那一场生日宴。
本来这场宴会应该办在夜晚,但是因为冠礼,被顾峤给提前到了中午来。
等帝王落座之后朝臣就可以落筷了,顾峤坐在上首也没闲着,拿着公筷给商琅布了好几道菜。
原先商琅的地位便高,加上今日的身份也特殊,顾峤跟礼部那一群人唇枪舌战了一整天,总算是让人松口答应将丞相大人的位置安排在他身侧。
帝王的位置离着朝臣有些距离,也没什么人敢随意地窥探这边,顾峤便放开了胆子,直接拿着私下里的态度来对人,筷子夹过了不少菜,但是尽数都进了商琅的碗里。
商琅神色无奈:“陛下不必如此待臣,臣……也吃不下这么多东西。”
也不知道皇帝是个怎样的手速,商琅一出神的功夫,身前的碗里就已经被堆起了尖尖,本来食量就算不上多的他看着这满满一碗实在是有些头疼。
“朕还有一碗长寿面,哪里吃得了这么多菜?”顾峤不听他的,笑盈盈地反驳,“先生要养好身子,要喝药,也要多吃些东西才是。”
大桓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有生辰时候吃长寿面的习惯。比起其他的庆贺方式,长寿面只需要一口锅和一点面加上几叶青菜就能完成,大桓每家每户都足够撑得起这一点点的消耗,自然是会经久不息地传下来。
在生辰这一天,其他东西都可以吃不完,这一碗长寿面可是一点不能留下。但是眼下那碗面还没有被人给呈上来,顾峤也就没怎么吃东西,热衷于看丞相大人用膳。
长得出众教养也好,商琅无论做什么,看起来都是赏心悦目的,顾峤对于这样的事情乐此不疲。
帝王的理由挑不出什么大错,在生辰这一日商琅对于顾峤比往日还要宽和,听他说完之后便也只是轻笑着妥协了,只不过让顾峤不要再朝着他的碗里夹菜€€€€丞相大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浪费这些珍馐。
顾峤应了,便只是坐在旁边看,偶尔伸着筷子夹起菜来往自己嘴里送几口,一直等到宴会中间,有宫人将那碗长寿面给呈上来。
御膳房做出来的长寿面自然不可能像寻常人家那般简单粗暴,看着便要精细不少,盛了满满一碗。
这么多年过生辰,顾峤已经对这一大碗面见怪不怪,不过吃完这一碗面之后他恐怕也吃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这样,在一旁看着丞相大人继续吃,倒也是不错。
顾峤这般想着,嘴里吞着长寿面,忽然见商琅站了起来。
帝王眨了下眼,对于这样的行为有些茫然,然后就听见商琅说:“臣既为一国之相,便斗胆做这为陛下献礼的第一人。”
方才两个人的交谈都是轻声细语的,百官在觥筹交错之间很难听见他们的声音,但眼下商琅站起来之后,就扬了声音,一时间阶下朝臣也都停了杯盏,朝这边看过来。
他们自然也是为顾峤准备了贺礼,眼下便是等着商琅先送上之后,再依着位次献礼。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商琅会给顾峤送上这么一份大礼。
在话音落下之后,殿外就有宫人陆陆续续地捧着东西进来,手上托盘里的东西各式各样,打眼看过去全都是名贵至极的宝物。
长生殿因为要作为宴聚之场,在阖宫之中都算得上个宽敞之地,但即使是这样,在第一个宫人走到阶下的时候,最后几个才刚刚进了殿门。
说是几个,是因为最后面的东西竟然是一整车的书卷。
这些东西……
其他的朝臣暗自咂舌,觉得他们这近百人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丞相一人之数。
不是说商相两袖清风从不搜膏刮脂吗!不是说就连丞相府里面的一花一草一杯一盏都是皇帝亲赠的吗!
御赐的东西自然不可能再作为礼物送回来,那么这么多的宝物商相究竟是从哪弄来的?
朝臣傻了眼,顾峤也傻了眼,看向商琅的目光愈发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