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神色不像是作假。
顾峤自认为还算熟悉商琅, 丞相大人虽然善于藏匿真实的情绪, 但是一般时候为了防止出意外, 还是会直接垂下眼去遮住。
而眼下,那双清透的桃花眼就直直地望向他,带着货真价实的茫然神色。
如果两人不认识, 那么那个少年又怎么会对商琅的名字有这么大的反应……还是说, 只是一个对于商相分外狂热的拥趸?
哪怕顾峤是个皇帝, 像商琅这样容色一绝还大权在握的人也绝对少不了拥簇者。
就像是顾峤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忠臣看不惯商琅, 觉得商琅是个媚上惑主祸国殃民的佞臣一样,这京都当中也不乏有那等觉得是顾峤有意捧杀商琅,一直利用着人去啃硬骨头,说不定等到世家被彻底啃下来之后,顾峤就会直接将商琅这样功高盖主的权臣给一刀做了。
而且,与朝中那些拥簇帝王的臣子一样,对于这些丞相大人的狂热拥趸,就算他解释有很多时候这些任务都是商琅主动请缨来做的,恐怕也没几个人信。
顾峤倒是一直都想让商琅歇下来,可惜的是世家这块骨头的确是太难啃了,非他和商琅不行,而在尘埃落定之前丞相大人也是一万个不放心,这才亲力亲为。
可是这样的事实,哪怕有商琅亲口去说,也还是会有许多人认为他是受到了帝王的威胁。
好在是顾峤没有那么在意这一群人对于他的评价,向来都是一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态度,只要不伤害到商琅,只要他们做的是对的,百年之后自有青史来评说。只有闹得实在影响百姓的几个,才被他派人给收拾了。
不过那阵风只在商琅刚刚被他擢为丞相的时候刮了些许时日,顾峤自己都没有去派人处理,但是很快就沉寂下来,当时顾峤怀疑过其中有丞相大人的手笔,但是那个时候商琅在他面前表现得实在是太过于纯良,简直就是大桓光风霁月第一人,顾峤也就没有再去深究。
眼下再来想想,或许当年还真是商琅用了点什么他不知道的手段把那些人给稳了下来。
这样一想,或许那个少年就是来自那些人当中?
顾峤在心中猜测,听见商琅问他:“陛下如何会这样想?”
回过神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那么奇怪之后,顾峤才开口:“无他,只是方才在诏狱当中审讯的时候,那人似乎是认识先生的。”
“何出此言?”商琅的眸子在这个时候才多出来几分异样的神采。
顾峤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怎样的情绪,稍微一顿,再开口的时候不自觉地谨慎了一些:“当时是朕与云暝随口提到了先生,那人原先一言不发,在听到先生名讳的时候蓦然有了反应,朕这才特意赶过来问先生此事。”
商琅善解人意地没有去多问一句为何顾峤会在那个时候提到他,却是问了一句:“陛下可是觉得臣与那刺客有关?”
顾峤心里咯噔一声,以为商琅是误会了他所言,急忙地想解释,却听见丞相大人先补上一句:“若是那刺客是识得臣,或许不是世家所为。”
这一句话一下子偏移了顾峤的注意力,也顾不上多说什么杂七杂八的话了,连忙追问:“如何?”
“陛下先前中了那药的时候……臣便心有疑虑,”商琅沉吟着开口,“若当真是世家所为,那等机会,他们应当会用致命的毒。”
几年前因为商琅这个脆弱的身子,顾峤给人寻过不少的名医,也一度让太医院添了不少的名手,之后虽然商琅一直婉拒,此事不了了之,但是京都当中医术高明的人如今仍然不在少数。
自古医毒不分家,在这样的情况下,世家要是想在京中找出来那等能做出隐匿在衣衫当中的毒药的人,并不算困难。
所以在一开始发现顾峤中的是情毒,而且还不是那等非交.合不可解剧毒,商琅就对那少年的身份有了怀疑。
其他的死士或许会是世家的,但那少年……商琅与世家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说不上绝对的知根知底,对于那些家主的行事风格也多少有所了解,几乎是没有一个能与这一次的刺杀对上号的。
为数不多几个勉强能跟这样的手段沾上边的人,商琅还没来得及去探口风,就碰见了顾峤来。
“如此,那个刺客的身份,先生可有怀疑?”顾峤听着他说完,与他猜想的差不太多,也就没有多管,还是更在意这个少年的真实身份。
“此事……臣还需些时日来探。”商琅一犹疑,没有直接将话给说出来。
甚至连心中那个可能的猜测都没有告诉他。
顾峤轻轻眨了眨眼,觉得眼眶湿润了些许,及时止损,立刻道:“那朕等着先生去查€€€€先生可要去诏狱看上一看?”
“不必,”这次商琅出乎顾峤意料的摇了摇头,“诏狱湿寒,臣体弱,若是染了风寒,岂不又要陛下忧心?况且,臣相信陛下足以处理好此事。”
对于商琅这般说法,顾峤也不知道是该开心人知道小心自己的身体,还是该伤心人会拒绝他。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将情绪外露的太明显,善解人意地一颔首,然后道:“既如此,朕便先回宫去了。”
他还得去诏狱看人如何了。
不是他不想将商琅再带到宫里去,只是这一次是丞相大人自己提出来的回府,再如何顾峤都寻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让人跟着他回宫。
说完话,他转身便走,却忽然听见商琅喊住了他。
顾峤脚步立时一顿,心跳也不自觉地快起来,已经猜到了商琅会说什么话,但还是问:“先生还有何事?”
他转过头去看人,身子还定在原地,望见丞相大人清润的桃花眸,在书房的一豆烛火当中多添了几分亦真亦幻的温柔神色:“陛下可愿留在府中用膳?”
日薄西山,竟然已经到了快要用晚膳的时候了。
或许只是那昏暗的火光在做一些无名的渲染,实际上商琅不过是对着自己的君主礼节性地问出这一句话来,但顾峤还是被那样的神色打动了,心还在猛烈地跳,重到他差一点听不见自己应的那一声“好”。
不过丞相大人或许是听到了。
神色似乎也变得更加温柔了些,抬步走到他身边来,越过去,打开门,唤来人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前去备膳。
之后,这才体贴地轻声同顾峤道:“晚膳或许还需要忙碌些时候,若是陛下急着回宫,且属臣冒昧。”
怎么会急着回宫!
顾峤眼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诏狱什么刺客什么小美人的,眼里只有商琅一人,听他这话连忙摇头:“朕若当真有什么急事,就不会留下同先生一起了。既然已经应下,自然不可失约。”
不是他的错觉,丞相大人的眉眼间显然添了一抹愉悦的情绪。
方才他听见商琅同那下人吩咐准备的菜品,除了几道顾峤熟悉的他爱吃的正菜,余下的就是一些百花制成的糕点。
商琅跟有什么读心的能力一般,好像看出来了顾峤心中所想,同他解释了一句:“今日花朝出了如此的事情,想必陛下并未玩得尽兴,臣府中也无其他,便只能让人做些糕点,望陛下莫嫌。”
“无妨,”丞相大人此举只要是为了他,就足够顾峤开心的了,听到他此言,当即摆了摆手,然后胳膊顺势伸过去扯人的衣袖,眉眼一弯,道,“若先生今夜有空,我二人也尚可于夜市一游。”
第45章 秦楼楚馆
比起白日里出行, 去游夜市才算是两个人常做的事情。
往先白日里的各种事情实在是太过于繁忙,顾峤也就只能等着夜里稍有空闲的时候拽着商琅,用着“微服私访”的理由让人陪他去逛夜市。
而眼下, 似乎是从他及冠之后,商琅对他就越发地纵容, 就连他平时要拉着人做一些瞧着就不算正经的事情, 丞相大人基本都是会应下的。
让顾峤一度想着带人去秦楼楚馆走一遭,看一看丞相大人这样如玉制的谪仙人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的反应。
说来……
他忽然想起今日中了情毒的那件事€€€€他被人抱在怀里,看不到丞相大人的神情, 眼下却是好奇起来了。
商琅再像谪仙也到底不是个无情无欲的仙人,在那样的接触下, 哪怕商琅对于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顾峤也不相信他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那个时候神志不清的,整个人都像是被浸在了一个装满沉香的盒子里,被包裹着,蜷缩着, 任人摆布,身子一直都在绷着,尤其是最后。
始作俑者是商琅。
所以商琅自己……或者那天看着他那副模样的时候, 究竟会是怎样的反应?
顾峤忽然间就起了坏心思, 在丞相大人点头应下来的时候, 同他道:“不过那街市上,除了会多一些时下的糕点,想必也没有旁的有意思的东西, 不如我们换个去处。”
“陛下想去何处?”商琅问他。
顾峤弯着唇不说话。
论律法, 大桓的官员是严禁流连那些秦楼楚馆的, 不过若只是清倌, 便也无妨,那等纯粹的弹琴唱曲的地方甚至还能被人称上一句风雅之地。
顾峤无论如何也不敢真的将商琅带到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不过去听听曲乐倒也无妨。但是这样的话他还是不敢直接同商琅说,生怕丞相大人太过洁身自好,连这种地方也不愿意去。
既然是要使坏,自然得先将人哄骗过去。
“先生到了便知晓了,”顾峤眸子也弯着,怕多说两句就被商琅给撬出来了,连忙转移话题,“先用膳吧。”
好在丞相大人有这么一个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两人坐在桌子上用晚膳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交谈。顾峤吃得有点漫不经心,一直思索着要带商琅到哪里去。
顾峤曾经与傅翎把整个京都都玩了个遍,但自从傅翎离开之后,他就真的是一心扑在了商琅的身上,那些专供玩乐的地方再也没有去过,如今再去想,也觉得陌生许多。
尤其是在他登基后的这四年时间里,对于那些地方如何兴如何衰都已经不甚了解,虽然起了这样的一个性质,一时间还真没想到何事的地方。
那便去街上看一看吧。
那一些楼馆并没有直接大胆地开在皇宫当前,而是换了另一条街,也算繁荣€€€€虽然官员没有多少敢过去的,但是那些家中富裕的,或者是一些文人骚客,都喜欢往这边跑。
两个人用过膳之后坐上马车,顾峤先将商琅给送了上去,然后避着人小声同那车夫说了几句,这才撩开帘子进到马车里。
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丞相大人已经分外体贴地给他备好了茶水,见他进来就将还冒着些许热气的茶盏递过去,顾峤接过来捂在手里,就听见商琅温声开口问他:“陛下这般,究竟是要将臣带去何处?”
顾峤听见他这般问,难免意外,玩笑着答:“丞相是怕朕将你绑去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囚了不成?”
他这样说话,本以为丞相大人会一本正经地同他表忠心,却只见后者一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待臣如何臣都会坦然受之,臣此问,只是有些好奇。”
“不远,”顾峤朝他那边挪了一挪,两人衣袖交叠,“先生很快就知晓了。”
出来之前,丞相大人到底是没让皇帝陛下顶着那袖子上的血跑出门,给人换了件衣裳。
只是这段时间商琅一直都跟着顾峤待在宫里,丞相府留下来的帝王的衣裳并不算多,顾峤难得挑了件浅的云水蓝与人相配,眼下一深一浅的衣袖堆叠在一起,如同瀚海白浪,连带着顾峤心里都荡起了一片浪花。
他隔着衣料把手搭在商琅的手背上,轻轻地,见人没有什么反应,心中稍稍一松,上身有意无意地朝着人那边斜:“不过,先生莫要如此说。”
商琅静静地瞧他,没开口,等着他下文。
顾峤如愿地碰上人的肩膀,继续道:“朕一直都极看重先生,只要先生忠心,朕自然不会做什么。相反的,朕若是言行有误,先生也大可以直言直谏。”
“臣知晓。”
商琅又是平日里那样应付的语气,顾峤抿了下唇,情绪刚刚要落下来,忽然见到人朝着他伸出了手,然后抓住他的手腕,用了些力气。
“陛下小心些。”顾峤一怔,这才注意到,方才因为他这歪歪扭扭的动作,手里的茶盏已经倾斜了,盏中的茶水差一点就要洒出来。
虽然那温度恰好能入口,哪怕是洒出来也不至于烫着人,但这件衣服定然是要污了的。
顾峤心有余悸地将茶盏给放到一旁去,朝着商琅扬起一个笑来:“是朕疏忽,多谢先生。”
没用商琅提醒,他就自觉地重新坐直了身体,只不过是比先前挨着商琅近上不少。
他坐直之后,丞相大人抬手抿了一口茶,此后顾峤便撩开帘子去看车外,两人一路无言,马车很快停在一个小巷子里。
顾峤连忙拉着人下车。
从这巷子走出去,就到了那条满是风流场的街市上。
从走出去,顾峤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丞相大人的神色。
商琅情绪一开始还算淡漠,但等到两个人彻底走到亮光之下的时候,看见那满楼红袖招,丞相大人平静如水的桃花眸明显一震,狂风起涟漪,顾峤甚至瞧见人不动声色地朝后面退了一步。
他闷着笑,开口问:“这处地方,先生可曾来过?”
“不曾,”商琅的语气当中都带了哑意,如同在压抑着什么,“陛下缘何……要带臣来此?”
顾峤难得见到丞相大人有这样局促的时候,趁着人还没有生气甩袖离开,忍不住地逗:“自然是想带先生到个不同的地方看上一看。”
商琅闻言垂眼,对上了少年帝王那双坦坦荡荡干净清透的眸子,一下子竟然失了语。
生在皇家,顾峤对那些风月事不可能是半点都不懂,但是看他这副模样……商琅实在是不确定人究竟懂到什么程度。
“陛下,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