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了!怎么就出疹子了?难受不难受?一路上辛苦不辛苦?”
一叠声的问落下来,闹得顾云秋都有些哭笑不得。
他嘿嘿笑了两声,推开王妃的手自己跳下马车后,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才一一回答:
“不辛苦、不难受,已经好了,而且没瘦!”
他拉起王妃的手摸自己肚子,“再吃就胖成球了!”
王妃睨他一眼€€笑,顺势揉了揉。
这时€€,李从€€舟也跟着从€€马车上下来。
还未行€€礼,王妃就先提裙对他一礼,“萧副将在信上都同我们说了,明济,谢谢你这一路照顾秋秋。”
“您客气了。”李从€€舟摆摆手。
见顾云秋平安回府,他也躬身朝宁王妃一揖告辞。
“府上已备下斋菜,”王妃拦他,“留下来吃顿饭,晚些时€€候叫他父王送你上山。”
李从€€舟想说不用。
顾云秋却飞快回头,一下给他拦腰抱住,“吃完饭再走!”
王妃乐得看孩子们感€€情好,僧明济为人€€端正,儿子跟他交朋友后都爱读书了许多,她也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
李从€€舟拗不过,只能又留下来陪着吃了顿饭。
王妃亲自下厨,给顾云秋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
顾云秋也捧场,乐呵呵撑了个肚皮滚圆。
大约是回到€€家心情放松,顾云秋用过茶点后就靠倒在圈椅内、迷迷糊糊听€€着王妃同李从€€舟聊这一路来的见闻。
没一会儿,他就歪斜在圈椅上打起了小呼噜。
观月堂的花厅很€€安静,即便王妃和李从€€舟在说话,两人€€也是轻声慢语,那呼噜声突兀。
几乎是同时€€,王妃和李从€€舟皆默契地住了口€€。
李从€€舟远远看了一眼€€:
顾云秋歪歪躺在圈椅内,脑袋顶着扶手、屁|股担着一点点凳子边,右脚远远支地,姿势古怪却稳定。
而偏是这样€€的姿势,引得他左肩处鹅黄色的外衫滑落,露出一大片白皙的颈项,雪肤之下经络分明,突出的锁骨好像会反光。
王妃摇摇头,掩口€€乐。
主人€€家的公子睡着了,李从€€舟也不好继续打扰,起身拱手再次告别。
王妃这下没了拦的理由,一面吩咐人€€送顾云秋回房,一面起身要亲自送李从€€舟出去。
结果经过顾云秋身边时€€,两人€€的动作还是吵醒了他。
王府的环境安适,王妃观月堂的花厅又是他从€€小学步、玩闹的地方,熏香之类的气息都熟悉,所以顾云秋也就迷糊了€€€€
眼€€睛半睁开一道缝儿,模模糊糊的白雾后站着个脑袋光光的小和尚。
他没多想,习惯地冲李从€€舟伸出手,嘟哝着吐出个:
“要抱€€€€”
李从€€舟一愣,下意识转头看王妃。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第一回生出些名为“心虚”的情绪。
好在王妃没多想,毕竟顾云秋从€€小就黏人€€。
她好笑地摇摇头,示意李从€€舟不必理会,带着人€€就往花厅外走。
而李从€€舟顿顿脚步,最终摇摇头,收回自己的目光、离开王府。
辗转回到€€报国寺,已是这日的下午。
拾级而上,踏着层层白石条穿过山门,守在门前的两位师兄见着李从€€舟,都露出了笑脸:
“明济回来了?”
“主持在法堂呢,见你回来肯定高兴。”
李从€€舟谢过他们,跨入寺内才发现门口€€高大的桐木又挂满了黄叶。
离京之时€€,方是十€€四年秋。
如今归来,竟已是一年以后。
大雄宝殿上,今日当€€值的圆净禅师正带着一众僧人€€、居士齐声诵经,今年新入寺的几个小沙弥,乖乖坐在最后面的蒲团上。
禅坐的姿势不怎么标准,但朗声诵经的声音却很€€洪亮。
午后明媚的阳光洒满整个大殿广场,祭龙山中清风徐徐,雀鸟啁啾、天高云淡,木鱼咚咚、铜钵声悠长。
他的心,从€€没像此刻这般安适。
前世此刻,报国寺已因藏匿罪被围,吕元基置换的那批木料正被不知情的工匠换到€€各处殿内。
户部€€被襄平侯拿捏了个彻底,太极湖的籍库也教他暗中转移送了不知多少份儿给西€€北的荷娜王妃。
如今……
报国寺和师父师兄,他们都在。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向法堂。
飞檐琉璃瓦下,圆空大师穿着他的旧僧袍、背对着院门打坐参禅。
李从€€舟走到€€院内停步、躬身拜下唤了句师父。
一直闭目的圆空大师睁眼€€,背对着李从€€舟的脸上有一瞬的动容,最后他眸色微动,只轻声道:“回来了。”
李从€€舟点点头,这才上前、跪坐到€€圆空大师身后:
“师父一切可还好?”
圆空大师这会儿倒是回头了,他看了眼€€生得愈发高大稳重的弟子,眼€€中赞许之色愈见明显,“都好。”
大约是分别日久,李从€€舟也感€€觉到€€大师的话比往日多了些。
他问了他这一年在江南的生活,也说了圆准禅师对他赞不绝口€€。
李从€€舟笑笑,事无€€巨细、拣着能说的与师父一一道来。
最后犹豫片刻,还是坦言,自己跟着宁王世子去西€€湖看了灯、到€€东莱郡观了一场唱卖会。
圆空大师听€€着,慢慢转过身来,与李从€€舟面对面坐。
他看着这个他从€€小一手拉扯大的小弟子,从€€个雨夜降生的可怜孤儿,逐渐长成如今这般踏实稳重的模样€€。
圆空大师抬手,轻轻拭去李从€€舟僧袍上一片枯叶,声音很€€是温和:
“灯会,好看么?”
李从€€舟想了想,点点头,坦然承认:“好看。”
圆空大师笑着收回手,“好看便好。”
李从€€舟一愣,“您不怪我贪恋世间美物,着了执相么?”
圆空大师挂着笑,深深看他一眼€€后摇摇头:
“执相我相,不挂心相就好,为师拘着你太久,是该让你去看看这天下山河秀丽、人€€世百态。”
李从€€舟默了默,一时€€不知说什么。
反是身后一道轻快脚步,伴随着一句拈酸揶揄插进来:
“唷,师父您还真是偏心,怎么不见您叫我去看大好河山?”
李从€€舟回头,是明义师兄。
圆空大师看他一眼€€,声音不疾不徐:
“你便是看的风景太多,才少人€€拘着。”
明义哈哈大笑,也不当€€回事,上来搂李从€€舟一把唤声小师弟,紧接着便没个正形地挨着他坐下,将在泾口€€的经历一一道来。
李从€€舟这才知道,师兄也是今日才归京。
明义离开径山寺比他早,却耽搁了比他还长的时€€间,看来是泾口€€老€€家的事情难办。
然而还没等李从€€舟思€€量出个所以然,明义那边就直白地说出一句:
“老€€头的丧仪难办,师父您不知道,我那两位娘亲可真有意思€€。”
“前一位嚷嚷着我是老€€头的正经儿子,不由分说就塞给我孝服、孝带子;后一位却一口€€咬定我是和尚,差点连打蘸的几位都给请出去、要我亲自超度呢€€€€”
圆空大师皱皱眉,却也没打断他说。
而李从€€舟听€€了半天,才闹明白师兄这回去泾口€€是奔丧。
说奔丧也不全对,毕竟出家人€€斩断尘缘,再近的亲缘关系都做不得数。
明义出家前,家里是泾口€€一带的大船商。
家中有四个私人€€埠头和一个船厂,可以说是富得流油。
他是船商原配的小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已经出嫁,嫁的也是当€€地的船商。
明义小时€€候身子虚亏、天生羸弱,是跟着圆空大师学佛才保住性命,后来船商家里商量,反正孩子多,干脆叫他出了家。
早两年,原配夫人€€在世,她还念着小儿子、给明义写信。
后来夫人€€病逝,明义师兄和老€€家的关系就淡了。
几年后,船商又先后迎娶了两位继室,或者该说是一妻一妾。只因那妾室身份贵重、身后有个海上匪帮撑腰,所以对外都称平妻。
明明是父亲病逝,明义师兄却说笑话一样€€给他们讲:
讲他这两位娘亲的斗法,说两人€€在祠堂上险些大打出手,一个抱着幼子、一个搂着女儿女婿,闹得明义头里两个哥哥大怒、将人€€都赶出去。
圆空大师没拦他,却也没认真在听€€,只闭目入定。
反是李从€€舟被迫听€€了师兄聒噪,领会了一般什么叫大家族宅斗。
明义说了会儿也说累了,最后总结:
他便是被这些人€€绊住手脚,才回来得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