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顾云秋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沉眉紧拧,未及细思,手肘就又被顾云秋撞了一下。
“吃面呀?”顾云秋道€€,“待会€€儿坨了就不好吃了。”
“还€€有,”他挑着一缕面条,眼睛弯成小月牙,“李从舟,生辰日快乐!”
……傻乎乎的。
看起来也不像胸有城府、早有筹谋的样子。
大概是……凑巧吧?
李从舟摇摇头捧起碗,也回了他一句:“生辰日快乐。”
虽然外面下着暴雨,时€€间地点也不对,但€€阴差阳错里,他们还€€是一起过了一个八月十五。
顾云秋给€€他挨个介绍了在场众人:
除了点心、蒋骏、陈婆婆和€€她的孙女,那位老伯也来自€€城中€€,是云€€钱庄隔壁游记漆铺的老板。
李从舟与他点点头,倒没在意这位老伯怎么团圆节一个人跑到京畿罗池山下,混到顾云秋的田庄上吃饭。
他没问,顾云秋也就没讲。
毕竟游家老伯这件事说起来也蛮尴尬,对方又是长者,还€€是给€€他留点面子。
而顾云秋也给€€众人介绍了李从舟,没用“僧明济”而是说了圆空大师给€€他取的俗名李从舟,说他准备还€€俗。
“还€€俗挺好,”陈婆婆给€€李从舟添了点儿菜,笑道€€:“这么俊的小公子,做出家人可惜了的。”
李从舟呛咳一下,最终埋头吃面、没说什么。
手工扯拉出来的面条很筋道€€、碱味儿也不重,配上热腾腾的羊汤,一口吃下去,五脏六腑都生暖。
只是分面条时€€,云秋秋这家伙迷信得很:
愣说是€€€€长寿面的面条不能断,所以捏筷子挑了根面条站起来,然后又踮着脚尖、手臂伸个老长,发现还€€是不够后,干脆站到凳子上。
看得他心惊肉跳,跟着站起来虚虚护着。
偏这人笑得没心没肺,还€€嘿嘿傻乐着分了一半窝蛋给€€他。
而暖桌旁的其他人,得知他预备还€€俗后都不再那么拘束,纷纷大口吃肉,蒋叔还€€和€€那游大伯两个烫了一壶酒。
不得不说,顾云秋他们这吃法€€新鲜€€€€
暖阁里的地龙也用上,中€€间炭火能烧烤也能炖汤,一顿饭吃得热热乎乎,也不用担心秋冬两季会€€吃着冷饭冷菜。
一顿饭吃完,外面的雨却越下越大。
蒋骏撑着伞出去两三€€回,疏浚了院里的污泥,也干脆将李从舟拴在外面的马牵了进来。
“小李公子,”他不知李从舟具体身份,便跟着喊了姓氏,“您若没旁的事,不如今晚就住下来吧?”
“外头雨大,村里都是泥巴路,最容易陷马。您便是纵马强行跑出去,若一不小心失蹄,可能要给€€您摔出个好歹。”
顾云秋听了,放下帮忙收拾的碗碟,也蹬蹬跑过去趴到窗口看了一会€€儿€€€€
屋檐上的雨像小河一样往下淌,外面的天空黢黑一片,重重雨幕密织,根本看不出几丈远。
入村的几条路都是土路,下过雨就会€€泥泞不堪,像踩在沼泽地一样。之前顾云秋回来,马车都陷在里面两三€€次,更别提这样的瓢泼大雨。
原本李从舟都已经€€起身走到门口,顾云秋却突然跑过来,从后揪住了他袖口。
李从舟:“……?”
顾云秋瞅着他踟蹰了一会€€儿,觉着直接说我€€床很大会€€产生误会€€,又怕问他留不留下来、会€€被小和€€尚冷着脸拒绝。
所以他咬咬唇,小小声道€€:“你答应了要和€€我€€一起看月亮的。”
李从舟皱了一下眉,正想说今天下雨哪有月亮,忽然意识到€€€€顾云秋说的是八月十六。
之前,他们约定了要去祭龙山顶登高望月。
他叹气,“若明日也天阴呢?”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顾云秋便乐呵呵抱紧他手臂,“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走走走,我€€们洗漱去。”
虽然顾云秋甚少来田庄上住,可正堂里一直留有他的房间。
房间不算大,进门后只有不足一丈的进深,不像宁兴堂里设有香案、花架、悬挂匾额,进堂屋后就是一面土墙。
西窗下放着一张四方木桌,桌后是条凳一张,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搁着算盘和€€账册。
东侧用石砖垒砌了一张炕,炕头放着两只用来装衣裳的木箱,炕尾摆着一把€€旧竹椅,椅面被当做盥洗架摆了个木盆、椅背上担着一件中€€衣。
顾云秋踢了鞋子,撅着从炕头的木箱中€€又抱出来一床被子,“枕头我€€待会€€儿问问蒋叔还€€有没有多的,要是没有我€€给€€你用衣裳叠一个?”
“……都成。”
“那被子我€€给€€你放在这儿,”顾云秋从炕上挪下来,环顾屋子一圈后,又闷头往门口走,“我€€再去拿个木桶来。”
“木桶?”
顾云秋回头看看他,不知想到什么竟揶揄地笑了下,嗯嗯啊啊卖了个关子,没直接回答他的话。
半晌后,点心和€€顾云秋先后进来。
前者是提着烧开的一壶水和€€一桶凉水,后者拿着个带盖的木桶,一进来就把€€木桶顺到了门后墙根下。
点心给€€木盆兑水,见李从舟的目光一直盯着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后笑着解释道€€:
“田庄上的茅房远,外面下着雨,您要是起夜不方便。”
李从舟:“……”
€€€€这小坏蛋。
是还€€记着他伤重时€€那码事儿呢。
李从舟瞪顾云秋,却换来对方捂着嘴偷乐。
先后抄水匀面,李从舟监督着顾云秋用了牙粉,然后两人像小时€€候一样,挨挤在一个盆里泡脚。
田庄上的东西不全€€,顾云秋也就过来住了一个日夜。
所以这盆两个人用起来有点小,稍稍一动就能碰着彼此€€的脚。
炕太高,他们是各自€€端了个小杌坐在堂中€€,旁边就是那张点有油灯的方桌。
李从舟盯着冒着热气的木盆没说话,千言万语、万般话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问顾云秋为什么要离开,想告诉他宁王他们收养义子的决定,想问他在这样的地方真的住得惯么,还€€想问问他将来的打算。
结果他自€€沉眉心乱,那边和€€他同望一盆水的顾云秋,却真心实意发出一声慨叹:
“你脚好大€€€€”
李从舟:“……”
顾云秋还€€摆弄自€€己的脚丫往他脚背上踩了踩,“你看,我€€都能这样踩在你的脚背上,后面还€€长出来这么一大截。”
木然地看着踏在自€€己脚背上、玩得不亦乐乎的顾秋秋,李从舟嘴角微抽两下,觉着自€€己刚才一番心思全€€付诸东流。
顾云秋的皮肤白,常年裹在鞋袜里的双足更是白皙如玉。
整齐指甲盖下的指尖白里透粉、足踝纤细,脚背绷起来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皮肤下的经€€络和€€骨骼。
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最终千般话只化作一句问:
“不回去了?”
“昂?”顾云秋玩水的动作一顿,反应过来李从舟在说什么后,他又莞尔一笑点点头,“嗯,不回去了。”
“为什么?”李从舟抬头,认真看着他。
许是他认真的态度感染了顾云秋,小孩蹭了蹭泡得沁出薄汗的鼻尖,然后也认认真真回他:
“事涉皇室宗庙,宗正院必定谨慎。即便王府有办法€€徇私,外头也有人言、府内也有冷眼,我€€不想被架在火上€€€€”
何况,顾云秋垂眸,浅浅笑了一下。
何况前世,他就已经€€试过一次。
被软禁、被拘束,被守在门口的管事、仆役冷嘲热讽,最后放下身段哀求,却只赔上小点心一条命。
人心难测,人性复杂。
即便有不舍,但€€他不想赌了。
与其日后一点点消磨掉彼此€€的感情,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早断绝了这份关系,往后相见或许还€€能讲三€€分情。
李从舟沉默。
其实不用往后,昨日在王府,不就有个上赶着落井下石的庶务。
他皱皱眉,审视地看着顾秋秋。
这小家伙调皮捣蛋时€€,感觉是个心性纯良的小傻子,在这样的瞬间又觉得他少年老成、像饱经€€人间多少沧桑。
“再说,别人也不能护我€€一辈子,”顾云秋垂眸,轻轻搓了两下脚丫,“小瑾说,他哥哥十五岁就能独闯黑风寨了。”
他的脚不安分,踩来踩去弄得李从舟很痒。
李从舟看了一眼顾云秋发顶,忍不住摇摇头€€€€
跟谁比不好,偏跟那曲怀文€€。
人十五岁能闯黑风寨,全€€是因为从小被爹娘别着带在马上,会€€吃饭说话就在马帮里,也不看看同样的曲怀玉。
不过他被顾云秋那作乱的脚丫踩得心烦意乱,最终没评价什么,只是拿过旁边的布巾捉了他的脚,“泡好就先去床上。”
顾云秋躲了一下没躲掉,只能老老实实被他摁在怀里擦干净脚。
“那你也快点哈,”顾云秋爬上床、屈膝团住被子,“婆婆叮嘱过,泡脚只需稍稍出汗就好,泡太长时€€间也伤身体的。”
李从舟看他一眼,很快擦擦脚、端着水出去倒了。
反身回来上炕,拉高被子后,他才看着垫手臂侧躺、眼睛亮晶晶等€€着他的顾秋秋道€€:
“能给€€我€€细讲讲么?陈婆婆,还€€有陈家村。”
信的时€€间久远,且文€€字带来的冲击力远没语言强。
“啊恩……”顾云秋想了想,“那就要从买这个田庄说起啦€€€€”
李从舟仰躺在炕上听着,身下的铺烧得暖暖的。枕头没找到新的,两人推了一番,最后是用几件顾云秋的衣衫给€€他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