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喔了一声,这才老€€老€€实实坐了。
苏驰多看了他两眼€€,十三四岁的少年紧紧抱着鬼市上淘来的东西€€,落座后从€€前襟中掏出€€来一块软布、几张棉纸,先仔仔细细将东西€€分别包好、隔开,才转过€€身来擦手€€、准备吃饭。
“小先生是行里人?”
他突然出€€声,吓了小钟一跳,连带着屁|股下坐着的条凳发出€€撕拉一响。
云秋忍笑,先安慰好受惊的小钟,然后与€€苏驰解释来龙去€€脉,说了小钟原本是敏王府解行上的人,是马直的小学徒云云。
“敏王世子啊?”苏驰饶有兴味地摸摸下巴,“那挺好,早早脱离开那样的东家,你师父的决断不错。”
小钟红着脸点点头,“师父都是对的。”
苏驰看他性子内向,便不强求,又转向云秋,“所以,你现在是自己在外€€面€€开铺子?王爷王妃也不管你?”
云秋眨眨眼€€,这时候才意识到€€€€苏驰好像并不知道真假世子案。
他笑了笑正准备说什么,店小二€€却双手€€端着托盘、稳稳当€€当€€给他们送来了刚才他们点的东西€€€€€€
笼屉热腾腾冒着热气,三碗七宝羹晶莹剔透,莲子红枣点在白亮的羹汤里,小二€€按着各人坐的位置分派了他们点的东西€€。
而€€苏驰最后加的那碟糖糕,被他支使着小二€€放到了小钟手€€边。
“你吃太少了。”他这样讲。
小钟一愣,本已有些€€薄红的脸变得更红,声音很小地说了句谢谢苏公子,然后才捧起他点的肉包子来狼吞虎咽地吃。
等小二€€走远,云秋才得着机会€€同苏驰说真假世子的事。
结果苏驰一听,手€€里的馒头都吓掉了,他啊啊啊地连喊三声,惹得周围几桌客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露出€€讶异的眼€€神。
他反而€€不顾手€€中沾染的油腥,烦躁地扯了自己头发几把,然后看着云秋又啊啊叫了两声,最后泄气地捂住额头、拄在了桌上。
“……对不住啊秋儿,哥哥不知道。”
苏驰的声音很沮丧,云秋却表示自己没那么在意,还给苏驰讲了讲真世子€€€€小和尚李从€€舟的事。
当€€听到云秋的几处铺子上的匾额和楹联都是李从€€舟写的时,苏驰看着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你们啊,还真和别的真假世子不一样。”
别人家若是出€€现了这等事,真假两位不还得闹起来?不是假的想尽办法要弄死真的,就是真的用尽手€€段要跟原本的家庭搞好关系。
总之两人不是斗个你死我活,就是一直互相€€看不顺眼€€互别苗头。
到他们这儿倒好€€€€两人心平气和,好得跟哥俩儿似的。
假世子对王府的泼天富贵、权柄浑不在意,那真世子又反过€€来处处维护着假世子……
苏驰摇摇头,“得,也就王爷王妃能养出€€你们这样的宝贝。”
云秋嘿嘿乐,端起自己的七宝羹喝下一大口,然后才问苏驰他这回归京是为什么,“大哥你不做转运使了么?”
这话问出€€来,苏驰的脸色就微微变了。
半晌后,他长叹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来几分沧桑,他放下手€€中的馒头吐了一口气€€€€
“原想着你是宁王世子,说与€€你听好像是我有求于€€你一般。如今秋儿你跳出€€朝堂纷争,倒正好给你说说,请你替哥哥拿个主意。”
拿主意?
云秋连忙让了一回,他自己的主意都还要李从€€舟帮他拿呢!
“大哥客气了,我哪能做得了大哥的主。倒是大哥有烦恼,我倒可以听一听,权当€€是解闷了。”
原来,如前世一样,苏驰在运粮之事上得力,很快就从€€转运使接连升迁,成为了从€€六品的龚州监司,这回入京,就是替龚州郡守来此述职的。
苏驰述职的当€€日,正逢林瑕带着万松书院剩余的师生入宫上缴青红册,他在旁边听了几句,随口说了句如何如何、这般那般算筹。
结果就被坐在轮椅上的林瑕拦下,与€€他在宣政殿的外€€院谈论了许久,等到皇帝召见后,林瑕更未贪功,直言算筹推演的法子都是苏监司教€€授。
从€€太极湖籍库中抢救出€€来的青红册仅有建兴年和承和年的,万松书院遭劫后能够重新复写仅剩下最近即数十年。
林瑕带着万松书院的书生是可以将他们背在心里的东西€€重新默写出€€来,可是却没办法作证是否有错漏,细节上有没有出€€入。
若是调取各地县府志所存的记录一一对应,那又是很长一段时间,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朝廷正逢多事之秋,是没办法几种起来办这样的事的。
面€€对这般状况,朝堂上主要有三种观点:
第一种是以林瑕等人默写出€€来的本子作为范本,州府上的县志作为辅助,从€€今年征税开始重新记录。
第二€€种则要求以地方上的文本作为范本,理由是地方上的文本一直保存得很完整,而€€林瑕他们是人自己背诵,难免会€€出€€错。
最后一种就是提出€€干脆改革,将青红二€€册合总为一册,不再单独列每户人口,只丈量各县的土地,然后将人头上的税赋都平摊到土地上。
最后这一项是泰宁朝就提出€€来的改革税赋方案,只可惜施行两年后就出€€现了种种问题,最终还是被废止、继续了祖宗定下的青红册制度。
文官在这项事情上各自为政,太|子党多半围着舒大学士和文太傅两个,看着他们的态度见风使舵,而€€寒门和世族又各自对立、武将又只关心屯所。
“屯所在理论上也在各州府上占有土地,那这部分的土地和屯所里面€€的军籍士兵又将如何计算?还有僧道坛尼的特籍、各府的田庄等等。”
苏驰摇摇头,直言现在不是改革的好时机。
但林瑕深知青红二€€册问题很多,不趁此机会€€一举解决,将来还会€€埋下不少隐患,而€€且即便不改革€€€€他也坚持绝不能按地方的县志来做范本。
之前的地方县志是不会€€乱修改,但若叫各地百姓们得着风声,说朝廷要按照他们县志上的数字来征收赋税,那势必会€€生出€€大乱。
事涉己身,难保百姓和地方上的三老€€不会€€铤而€€走险。
“听大哥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改革,只是主张€€€€一步步来,不要急于€€求成?”云秋听了半天,总结道。
苏驰点点头,“改革自然好,但步伐迈得太快容易损伤根本、触动世家大族甚至是皇家的利益,他们解决不掉改革,却能很快解决改革者。”
“那……”云秋有点犯难。
如果这就是苏驰的烦恼,那他还真是没办法。
他哪里懂什么朝廷税赋和青红册的事情。
“我观陛下似乎有所动意,可是尚未确定来施行的人选,”苏驰再解释,“人选,大抵就是在我和林瑕之间。”
林瑕发现户部贪墨、挽救青红册有功,朝廷是要嘉赏他;而€€苏驰运送前线钱粮,未曾丢失一毫一厘,更算是大功。
而€€且,苏驰还给青红册如何核准提供了算筹上的帮助,他这六品的监司,定然是会€€往前升一升的。
“眼€€目前就是两条路,一条还是走西€€北、继续辅佐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保障勤务的物资充裕;一条是留在京城里,帮着推行税赋改革。”
苏驰直言他尚在犹豫,还没做出€€决断。
“那林瑕呢?”
“他自然是想办税赋的事,”苏驰叹了一口气,“可他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再按着他那刚直的脾气秉性办税,多半是要出€€大事的。”
想了想,苏驰又叹一口气,“可是西€€北也不合他去€€。”
大漠狂沙,沙匪不断。
林瑕这般出€€生在江南的书生,如何能斗得过€€彪悍的西€€戎,而€€且他还伤了双腿、不良于€€行。
理智上,苏驰是觉得林瑕不适合;情感上,苏驰也觉得林瑕不适合。
但偏偏分身乏术,他也不能给自己一个人掰成两个用,而€€且他想的再多……最终下决定的人还是皇帝陛下,倒也没什么用。
“唉……”苏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我应该私底下去€€劝劝林瑕。”
云秋想了想,前世并没有林瑕这一出€€,苏驰进京述职之后就顺利被拔擢为正四品安抚使、隶属于€€军囤,能够直接出€€入西€€北大营。
由于€€他善狡谋、尽占兵法先机,还被西€€北大营的士兵们称呼为小军师。
如果是按着前世那般发展,西€€北大营和黑水关当€€真少不得苏驰,他后面€€能官拜宰相€€,也少不了西€€北这段经历的支撑。
云秋想了想,笑着拍拍苏驰肩膀,“林大人也有林大人的主意,一切事情顺其自然,大哥你也不要太悬心了。”
苏驰抿抿嘴,最后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所以,你不参加今年的宣武楼大比?”
“不参加了,”云秋笑,店铺里的伙计去€€派单子应该不算他参加,“往年我参加也讨不得什么好处不是?”
苏驰了然,笑笑之后两人各自低头用完早饭。
从€€食肆出€€来时,外€€面€€天已经大亮,苏驰主动将云秋和小钟送到丰乐桥边,也顺便认认云秋两个店铺的门面€€。
“我住在安西€€驿,”苏驰比划了一下,“要是有事,可到那边找我。”
云秋与€€他挥挥手€€,带着小钟转身绕进云€€钱庄中。
小钟这回在鬼市上淘弄来大大小小十来样东西€€,大多是文房用物,有笔墨砚台,也有信札赏盘、笔筒笔架,总之都是小而€€精的东西€€。
“东家您看,复盛典当€€的掌柜是端州人,这方端砚正好送他;这个青瓷的前朝笔筒,底款正好是蜀中蓉坊烧造,可以送给蜀籍的昌荣解行……”
小钟说得很慢,可点着介绍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在发光。
京城里数十家典行,小钟都根据他们各自的喜好、籍贯准备了得体的礼物,“东家,我们是等铺子修缮好去€€送,还是这几日就去€€?”
这问题云秋之前就想过€€€€€€
等铺子修建完再去€€,倒是能给铺子造一回势,不过€€显得不那么诚心,像是投行拜会€€是带着目的去€€的,可能会€€引得同业反感。
所谓还未入行,就开始转心眼€€算计前辈。
多少有些€€因小失大。
现在去€€拜会€€是有些€€提前了,可是作为后生晚辈、能提前跟着介引去€€见同业前辈,这也算是一种礼数,能赢得不少好感。
“这几日就去€€,”云秋想了想,还补充一句,“帮我叫小邱,请他帮忙备点礼,也不用太贵重的,就京城里常见的瓜果糕点之类。”
小钟点点头,给那些€€东西€€好好收起来锁在柜子里,然后才去€€寻小邱,由他拉着出€€门、去€€办云秋要的东西€€。
如此挨家挨户登门拜访、送礼,陪着说话,到十几日后,云秋终于€€拜会€€完了京城里的典业前辈、疏通了各中关节。
几家典行的东家都笑着与€€他拱手€€,说会€€在他们开业时还礼恭贺。
解当€€行上的事情了结大半,荣伯也在这段时间想办法给云秋找人手€€,正在护卫、伙计招揽如火如荼的时候,苏驰又找到了钱庄中。
“三日后的宣武楼大比,你陪我进宫吧?”
云秋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伸出€€手€€一指自己,“我?”
“不是要你参加大比,”苏驰好笑地拍拍他,“是让你跟我进宫,太后想见见你,也只有那时候入宫不打眼€€。”
云秋更惊讶了€€€€
“太后?!她要见我做什么?”
苏驰耸耸肩,他自然也猜不到宫里这些€€大人物的心思。
只是前日被皇帝宣召入宫,问了他几项西€€北相€€关的战局,之后从€€勤政殿出€€来,就被太后身边的嬷嬷拦下。
那位嬷嬷也不曾透什么底,只是为难地告诉他€€€€太后这几日不思饮食,很想念宫外€€的五香瓜子、炒糖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