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舟不爱吃甜,分给他的一碗,最后一半都进了云秋肚子。
倒是乌影对这中原人的小丸子很感兴趣,吃了两碗还想吃,正想伸手去拿第三碗,却被€€陆商用筷子打手拦下。
“肚皮撑破我可不给你缝。”
乌影讪讪收手,神情€€低落。
他身上几处刀伤划得深,这么几天时间伤口长不好,到三天后正月十€€八,他也不能跟着云秋他们出去吃席。
乌影还没吃过汉人的席呢,这正月十€€五的小面丸子他吃着都觉得新鲜,那办寿宴吃席,该是有多少好东西。
云秋瞧着乌影实在可怜,便趁陆商不注意,飞快扒拉自己碗中一个€€元宵给乌影。
乌影一愣,云秋则冲他眨巴眼、示意他快吃。
李从€€舟在旁看着,等乌影笑嘻嘻将那枚元宵塞进嘴中,他才摇摇头、伸手一点云秋鼻尖:“你也不怕给他撑坏了。”
云秋嘴里还塞着一个€€红糖制的,糯米团被€€煮得软烂,嚼在嘴里黏黏糊糊还很甜,他冲着李从€€舟一乐,然€€后擦了把€€嘴、亮出一个€€小罐子。
“撑坏了,我还有这个€€呀。”
李从€€舟垂眸,发现是那罐被€€陆商撕掉了贴文的山楂丸。
这药的正经功效是他告诉云秋的,在昨夜两人给话说开、心€€意相通后,云秋这家伙老€€实得很,竟掏出药罐说要去还给陆大夫。
当时的情€€境是€€€€他们都洗漱好、泡过脚,换好了中衣准备并肩睡上架子床,结果云秋踢上睡鞋就要去还药。
李从€€舟咬咬牙,最终选择将人拦腰抄回来讲明白。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一出。
陆商转过身来,并未发现乌影多得了一枚元宵,只瞧着这苗人青年隔着他与云秋挤眉弄眼,不知他俩又搞了什么小动作。
老€€人皱皱眉,最终懒得计较、专心€€去抢最后几枚元宵。
又几日,到正月十€€八。
胡屠户在永嘉坊西南角上,有套属于自己的院子。院子门庭气派、面阔三间,是个€€三间两进带转角回廊的跨院。
何老€€娘住后院,有个€€独属于她的南向庭院。胡屠户自己则住在东西向的厢房上,旁边就是灶房,每日他都要给何老€€娘制了早点才出门卖肉。
院子的正堂被€€改建成一个€€开阔的前厅,素日用以会客、宴饮。前院长五丈许、进深三丈有余,能间错摆下十€€来张十€€人位的圆桌。
主桌是胡屠户找专人定制的鬼工桌:下面是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桌面上内嵌了一个€€能够转动的圆盘,只要将一应菜肴都摆到圆盘上,圆盘转动起来,那无€€论坐在哪一方的客人,都能够吃到桌上所有的菜。
用这样的桌子,就省去了丫鬟小厮来回布菜的工夫,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也方便,不用顾及着那许多的规矩。
胡屠户请老€€母亲上座,那座椅是张专门给老€€太太贺寿用的桃木雕刻福禄寿三星纹的太师椅,椅背上铺着整绣百子的锦靠,也是胡屠户专程找来。
何老€€夫人头发已全白,盘成个€€月鬓簪在脑后,她身穿着一件大红对襟盘扣袄、额上戴兔绒覆额,覆额正中还镶有一枚红玛瑙珠。
老€€人家做寿图吉利,身上也都是金红二€€色,远远看过去当真像个€€老€€福星,胡家、何家的女眷围着她,送着各自带来的贺礼。
胡屠户今日亲自掌勺,迎来送往的活儿都交给了他本家的一个€€子侄,那孩子跟小邱是一样的性子:八面玲珑、活泼外向,嘴皮子也快。
胡屠户本有意收他当个€€学徒,但这孩子的娘嫌做屠户没前途,总是逼着那孩子读书,寄望他能考取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胡屠户也没勉强,只先借来今日帮忙。
云秋给何老€€太太备了两份儿寿礼,一份绸绣寿纹引手、坐褥算他送的,一对如意百岁五彩瓶算是恒济解当所有伙计送的、由马直做代表奉上。
老€€太太看着觉着欢喜,又忍不住喊了胡屠户两声€€。
她指着云秋送来的东西止不住地夸,“这孩子也太实在,我们请他过来吃席,他还带这样多的礼。”
胡屠户手里还抄着柄长长的炒勺,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娘!云老€€板就是这样一个€€实诚人!之€€前我不就跟您说了!”
“妙柔给俺绣的那件皮袄子就是云老€€板给找回来的!他可不一直都是这样么?”
老€€太太点点头,看着云秋更觉亲密,一直拉着他不放、让胡屠户给他们那桌多加几个€€菜,然€€后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放手。
等云秋过来,李从€€舟才取来桌上茶壶,给他递过去一盏热茶。这茶是京城百姓常用的饮子,是用炒米泡红枣片搁上冰糖制的。
简言之€€,是糖水,是云秋喜欢的。
果然€€,云秋捧着茶碗浅浅抿一口眼睛就亮起来,唇畔边更是亮出了浅浅梨涡,“是甜甜水?!”
李从€€舟笑笑没说话,只起身在桌子中央的瓜果篮中抓了一把€€,挑出来瓜子花生剥给他。
他们来得不早不晚,前边儿进来的客人大多是何家、胡家的亲戚,女眷们抱着各自的小孩在院里耍,稍大些的的孩童就四处跑着玩。
在云秋他们落座后,聚宝街上的诸位老€€板也前前后后被€€迎进来,他们钱庄旁的点心€€铺、面店老€€板,几家成衣铺的老€€板和€€伙计,还有许多在聚宝街上见过的商贾。
众人都带着礼,落座后彼此又说上几句,也有好几个€€相熟的过来与云秋打招呼,云秋自然€€是笑盈盈跟他们拱手。
胡屠户每日卖肉交际很广,上至聚宝街的众多老€€板、闾左有名望的宿儒,下至串街的小贩、分茶酒店的茶博士,总之€€热热闹闹来了不少人。
不多时,又有一位身着银色锦袍、披对襟夹袄的年轻公子进来,他身后带着两个€€小厮、小厮手里都拎着寿礼。
他拜见何老€€太太时,云秋无€€意中听着一嘴€€€€老€€人似乎是叫他刘公子。
……刘?
云秋一边捡着碟子里剥好的瓜子仁吭哧吭哧,一边在心€€里盘算:不会这么巧吧?京城里姓刘的公子应当很多才是。
结果那“刘公子”拜完寿,竟径直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而且远远就躬身拱手,唤了一声€€€€€€
“云老€€板。”
“……”云秋无€€法,只能拍拍手、放下瓜子仁起身。
这刘公子生得高挑,看起来年纪在二€€十€€五六岁上下,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笑起来如沐春风,乍眼一看很平易近人。
云秋与他拱拱手,不知要如何称呼。
刘公子又还礼,笑着自报家门,“在下刘银财,久仰云老€€板高义,一直想到铺上拜见,没想今日先在胡老€€板家中得见,实在荣幸。”
刘……银财?
云秋快速眨两下眼,堆起一团笑,“原来是副会长,是我失礼了。”
这话就是打官腔,刘银财听了,脸上笑容却不减,反再次给云秋鞠躬道:
“那几件事€€是哥哥办得不地道,父亲已罚过他了。还望云老€€板不要因此对我们正元钱庄生出什么误会,钱业嘛,同业之€€间也要互相提携的。”
云秋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刘老€€爷会越过嫡长子挑选这位做钱业行会的副会长了€€€€刘银财的行为举止,还真是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但越是如此,此人的城府就越深不可测。
敌我不明,云秋也继续与他虚与委蛇,“瞧您这话说的,我与令兄之€€间只是一点小误会,如今都好了。”
“哦,是这样,”刘银财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那我便放心€€了,往后还请云老€€板多指教。”
“不敢不敢。”
刘银财又拱手拜了拜,冲云秋身边众人点头致意后,才转身回他们那桌。
等刘银财走远,马直才压低声€€音让云秋小心€€,“刘家四个€€兄弟,最像刘老€€爷的就是这位二€€公子,他是个€€笑面狐狸,看着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实际上手段之€€狠毒、计谋之€€阴险,也不在其父之€€下。”
云秋颔首,他也不想和€€刘家人再扯上什么关系。
这时候宾客到齐,胡屠户也制好了最后一道菜,伴随着几声€€吆喝、锣响鞭炮鸣,早在长廊上恭候的弹唱乐班开始奏乐、一溜从€€酒楼借来的端菜跑堂从€€后厨出。
胡屠户走在最前面,身前还围着条用以遮挡油污的麻布€€。
€€其实就是一块挡在衣裳前面的条布,两端有系带能拴在腰后面固定,酒楼的厨子、厨娘都爱穿,正好齐平火塘和€€油锅。
他左右手分别端着两个€€托盘,上面都是他的拿手菜:一盆雪菜扣肉、一盘肉沫黄金豆腐,都是绵密酥软适合老€€人吃的东西。
最滑稽的是,他头上还顶着个€€大大的托盘。
托盘中装着个€€大大的寿桃,寿桃周围围了圈五彩缤纷的小糖人,才端出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胡屠户一路高唱着祝词,故意迈着醉步踩着鼓瑟声€€走向主桌。
这一路给老€€太太看得是又急又好笑,等胡屠户给三样菜都稳稳放到桌上后,何老€€夫人才站起来、佯怒地拍他两下:
“你是要吓死€€老€€娘!”
胡屠户嘿嘿乐,他这般闹本就是想哄老€€母亲开心€€。
主桌上的十€€八样菜都是胡屠户自己操刀做的,客人所在的十€€张桌子上也是类似的菜式,不过却都是出自他请来的几位师傅之€€手。
胡屠户先给老€€娘倒了一杯酒,然€€后起身感谢各位高亲贵朋,他偌大个€€黑脸汉子,嗓门很大地举杯€€€€
“今个€€儿是我老€€娘的八十€€寿辰,俺是个€€粗人,说不来那些漂亮话,只希望各位吃好喝好,希望娘身体€€康健、再让儿好好孝顺个€€四五十€€年!”
他说着,自己先仰头灌下一杯,然€€后又倒满一杯,“诸位知道我,从€€小爹娘走得早,若非是得老€€爹垂怜、诸位邻里相助,我也长不成人。”
“我那媳妇儿命薄,早早丢下我们娘俩走了。若非老€€娘替我操持家务,我也得不着今日的宅子、土地和€€这一摊生意。”
胡屠户说着,转身双手捧着那杯酒,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何老€€太的面前,认认真真磕了个€€头:
“儿谢谢您!您辛苦了!”
何老€€太想笑,但嘴里又发苦,眼睛都红了一圈,最后才抖着伸出手,接过那杯酒,“好、好、好……”
老€€太太仰头饮下那杯酒后,重重拍了两下胡屠户的肩膀将人扶起,“好小子!老€€头子没看错你,妙柔也没看错你!你是好样儿的。”
被€€老€€人家这般夸了,胡屠户这黑脸汉子竟也不好意思起来,他憨憨笑着挠挠头,告饶般喊了声€€娘。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倒是母慈子孝、惹人羡慕。
尤其是坐在角落的陆商,愣愣看着那两人,眼眶竟渐渐红了。他怕人发现,转过头掩饰地擦擦脸,埋首下去灌了一口茶。
胡家小辈怕胡屠户,但何家却不乏闹人的猴精,这一会儿工夫、竟站到凳子上、高声€€冲着何老€€太太和€€胡屠户吆喝道:
“婆婆€€€€姑丈€€€€好饿啊!能开饭了吗?”
胡屠户挥挥拳头做出一副要打人的动作,那小孩却根本不怕,只嘻嘻哈哈在原地笑。
何老€€太太回神,这才招呼大家动筷。
主家人发话,众人便在今日迎客那位小胡的带领下纷纷举杯,共祝了何老€€太太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身体€€康健、富贵万年。
八十€€是高寿,永嘉坊的坊里也专程前来拜访送上贺礼,说是沾沾老€€太太的福气。
张昭儿看着气氛至此,轻轻扯扯兄长的衣摆、凑过去与他耳语两句,端看张勇的表情€€本来不甚赞同,但张昭儿坚持,他也只能首肯。
如此,酒过一巡,张昭儿忽然€€站起身走到主桌下,她先恭恭敬敬拜下、祝了老€€太太生辰,然€€后又转头对着胡屠户道:
“胡大叔!那日是晚辈一时走神、不小心€€拿错您的货,生出如此多的事€€端我实在心€€中不安,今日恰逢老€€太太做寿,又瞧见贵府上有乐班€€€€”
张昭儿看了一眼张勇,然€€后一抱拳,朗声€€道:“我和€€哥哥想借贵处做上一出《贺春朝》给老€€太太听,算是与您贺寿也是与大叔您赔罪。”
《贺春朝》是一出新戏,原本子是一出南戏,叫《张协状元》。
原本讲得是:一位穷困书生张协上京赶考,路遇危险为贫家女相救、结为夫妻,结果他高中状元后却为接受高官招揽、要雇凶杀害糟糠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