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见着€€胡屠户和何老€€娘的这份母子情,陆商心下凄然€€€€陆如€€隐生在京城,从小家€€里就给他请了先生、他也悉心教导他医道。
然则,不过是辞官归隐,就做出这么一个逆子、孽子、不孝子来。
原本按着€€老€€话€€,家€€丑不宜外€€扬。
可陆商实€€在是伤心,便忍不住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悉数倒给李从舟听,他自觉心酸、说的时候数度哽咽,更听得李从舟无限唏嘘。
前世€€,他并不了解陆商,只€€知他是杏林陆家€€的最后一位传人,是那个进献药方、救了西北数万将士姓名的神医。
至于老€€人家€€最后被活活饿死,李从舟也是从西北归来后才得知,并不晓得背后还有这么多渊源,甚至还牵扯到了医署局、太€€医院
、韩硝和韩家€€。
“那当年€€之事,能否容晚辈一问?”李从舟扶了扶云秋的脑袋,这人睡熟后根本不老€€实€€,拱在他怀里脖子扭成个奇怪角度。
他实€€在怕第二天云秋落枕,便也只€€能在说正事的时候这般动作。
陆商撇撇嘴,一眼都看不得,干脆转过身去气呼呼地喝酒,“你问。”
“那时若非医署局,依您的意思,是预备如€€何破天下医道之乱局?”
陆商挑眉,抱着€€酒坛好€€笑地看李从舟,“您问我?问我这个疯老€€头子?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李从舟看着€€他,“亡羊补牢,时不晚矣。”
陆商抱着€€酒坛,看着€€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沉默片刻,最后自嘲一笑开了口,“当年€€韩硝提出建立医署局,我却想建个善济堂。”
“不是济民坊内慈济局那样收容乞丐、贫儿的地方,而是分医学、药学、政务三部,再设三顷药园、栽植百草。广开门路不论出身家€€世€€,聘各科博士,授天下有志从医者€€医道。”
“医学内教授医、针、按摩三科,药学内习得草药的种植、栽培、采集、储存等,最终通过政务部统考毕业,颁以学成之凭书。”
“就好€€像是,医道的‘太€€学’?”李从舟这般总结。
陆商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他少年€€时跟着€€父亲游方,深入乡间见惯了民间疾苦,自然知道百姓当中最缺的是什么€€€€不是如€€韩硝所想的标准,而是那颗大医精诚的本心。
所谓医者€€,安神定志、无欲无求,有大慈恻隐之心,方能普救含灵、兼济天下众生。
无论长€€幼妍蚩、怨亲善友,还是富贵贫贱、华夷愚智,都是普同一等、一视同仁,不得瞻前顾后、护惜自命,而至病者€€横死。
天下从来缺的不是医生,不是规范,不是律法€€,而是从医之人皆能发此心愿,坚持从医的本心。
韩硝管的是人,但却用律法€€、规范和制度的东西去管,符合他出身高门的身份,但却缺少了对百姓生活的了解。
陆商却不想着€€眼于当下的人、当下的事,他深知医道败坏并非一日之功,而是十年€€百年€€积攒所致,他想给未来和后世€€留下一些人、一些不一样的人。
他和韩硝,都面对着€€同样一片深海没有日出的无尽黑暗。
但韩硝的选择是将他们拥有的全部柴薪集中起来,点€€燃烈火,让火焰熊熊燃烧,并选择不断往火里添柴、以保火焰不熄灭。
至于柴薪多久会用完,用完后如€€何找、上哪儿找等等这些问题,韩硝选择不考虑,或者€€说€€€€交给后世€€去考虑。
而陆商想的是,一两个人的力量微弱,在面对无尽的黑夜是并无胜算,倒不如€€将这微小的力量分出去,让更多的人都掌握一点€€火光、一枚火种。
虽然他没有一举给永夜带来光明,但分出去的光源会照亮他们所在的那一片地方,只€€要€€这种光越来越多,最终就会迎来一片白昼。
所谓水滴石穿,谓“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李从舟明白了。
而且也不用千年€€百年€€,当年€€被泰宁朝百姓夸赞的医署局,其实€€在本朝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问题€€€€
地方上的凭引被拿来买卖,去年€€开科颁发凭证的数百人里、竟然有近一半的人认不出最常见的甘草、大黄、白术。
去岁磨勘之前,韩硝就被御史台弹劾数次,饶是韩家€€家€€大业大、在朝之人无数,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告病在家€€暂避风头。
而他这么一避,挂名在医署局的几位太€€医便接连请辞,借口大同小异,几乎都是说想专司于本职,请医署局另请高明。
短短三个月里,医署局的记名博士就跑了大半,剩下的多半是韩硝的门生,以及跟韩家€€关系亲密者€€,要€€仰人鼻息、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今年€€二月里那场开科,还不知能不能顺利办起。
“那您如€€今还有这心思吗?”李从舟问。
“什么心思?”陆商自嘲地笑笑,“组办善济堂吗?没了€€€€早没了,莫说当年€€我作五品官的时候没那个本事,如€€今……我一个疯老€€头,又怎么可能?”
李从舟微微皱了皱眉,不喜欢看老€€人家€€这样妄自菲薄,“若我帮您呢?或者€€说€€€€西北大营和宁王府一起帮您呢?”
这提议诱人,宁王府自不必提。
所谓西北大营,除了西北战斗在前线的数十万士兵,还有镇国将军徐振羽所代表的徐家€€、四皇子凌予权还有宫中的惠贵妃。
这样的权势,绝非今日的韩家€€能比。
若得到他们的助益,陆商想办什么事办不成。
老€€人的眼睛亮了亮,只€€是那点€€火像是风中残烛,半晌后他又摇摇头惨然一笑,“老€€了,没那样的雄心壮志了。”
“如€€今我就等着€€您给我结了诊金诊费,到时候换两只€€烧鸡、买两坛子酒,回我的小屋里安度余生。”
“什么医署局啊,什么善济堂啊,这些……我都不想了,早就不想了,那些啊……也不是我这样的小民百姓应该想的。”
李从舟皱了皱眉:陆商若真不在乎,刚才叙说的时候不会那般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而且双眼放光、满脸向往。
“您是有什么顾虑么?”
“什么顾虑?”陆商仰头想喝酒,抱起酒坛来一灌、却发现酒坛早就被他喝空,他讪讪笑了下,“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顾虑,不过是担心……吃了这顿没下顿罢了。”
他说完这句后,站起来摇晃两下,像是当真喝醉了,“得了得了,我不和你这娃娃说了,老€€头子我醉了、要€€回去睡觉了。”
李从舟抱着€€云秋不方便追,只€€能勉强站起来、不顾掉落的被子,拦了他一下,着€€急地喊了句:“陆大夫!”
陆商的脚步顿了顿,最后却只€€是打了个酒嗝,背对着€€他摆摆手,“啊哈……我是真的困了,我年€€纪大了不像你们小年€€轻,要€€睡了、睡了。”
李从舟追了两步还想说什么,但陆商却没给他机会€€€€明明说得是自己醉了、困了,老€€人家€€却足下生风地很快返回了他临时住的小屋。
“唔……?”
靠在李从舟怀里睡了一大觉的云秋被吵醒,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攀住李从舟的脖子,“你们谈好€€啦?”
看着€€他困得眼角含泪,李从舟摇摇头,但没与云秋细说。
他只€€是将小家€€伙往上掂量了一下,然后凑过去吻吻他的眼皮,“没事,回去睡觉了。”
云秋本来就困,听见他这么说后,自然安心地又仰头睡去。
倒是辛苦李从舟楼上楼下走了两趟,一趟送人、一趟收拾掉在地上的被子,平白无故在正月寒凉的深夜里累出一身汗来。
次日,果然陆商醒来就跟没事一样。
仿佛昨日对着€€李从舟大哭的人从来不是他,而且他也没再提善济堂一个字,更有意无意地避开李从舟€€€€表明了他的态度。
李从舟想不透老€€人到底在忌讳什么,但他今日必须得回王府一趟。
他离开西北大营回京这事儿,徐将军是写过家€€书的,虽说从西北返回京城时间不定,快则七八日、慢则一两个月,但他也不能就这样不出现。
他受的内伤是重,但陆商用的药好€€,加上他从小跟着€€圆空大师学经,内力也不是常人能比,吐蕃番僧的烈焰掌厉害,但他的内家€€功夫也不差。
如€€此,李从舟还是将伤还没好€€全的乌影暂托给云秋,自己返回王府一趟拜见父母,并向宁王说明此回他骤然返京的缘由。
他这儿说着€€,云秋也乖乖坐在圆桌旁听他吩咐。
今日陈家€€两兄弟和曹娘子都提前回来复工,曹娘子又给大家€€蒸了她€€自己包的香菇肉酥皮包子,带来一锅子她€€新磨的豆浆。
他几句话€€说完,云秋还双手捧着€€个大包子啃,脸颊和嘴角都蹭到不少油和肉沫。
偏本人无知无觉,鼓着€€腮帮嗯嗯两声,“我一定照顾好€€乌影,然后呢?”
李从舟忍不住,伸出手给他揩擦两下,“然后就是顾好€€你自己。”
云秋唔了声,意识到自己是太€€好€€吃了得意忘形,又不小心吃了个满脸都是,如€€此他放下包子,取出巾帕来擦擦脸。
擦完后,还回头看着€€李从舟确认€€€€他有没有擦干净。
李从舟指指自己的左边脸颊,发现云秋下意识把他当镜子,于是无奈,只€€能反过来用右手,“是这边。”
云秋哦哦两声,然后给他挥挥手,“你去吧。”
李从舟深深看他一眼,心里想着€€终有一天他要€€牵着€€云秋的手,一起走到王爷王妃面前,向他们讲明一切、求得他们的首肯和祝福。
然而当李从舟走到武王街时,却远远看见了宁王急急策马带着€€银甲卫赶来,而王妃也从王府的台阶上跑下来迎。
他们当中一辆马车上,竟然由几个士兵抬下来一个人,那人虽然脱了戎装,可五官气质出众,任是谁见过一眼都不会忘€€€€
是镇国将军,徐振羽。
李从舟眉心一跳快步上前,银甲卫听见脚步声还戒备地看他一眼,发现来人是他后,纷纷跪地行礼:
“世€€子殿下。”
李从舟摆摆手让他们起身,自己急走到最前方先草草见过宁王和王妃道了“父亲母亲”,然后才看向担架上躺着€€的人:
“将军这是……怎么了?!”
“你上哪儿去了?!”宁王难得疾言,转头瞪着€€李从舟似乎要€€发火,“你明明去岁就离开西北大营了,怎么会比大哥还回来得晚?!”
李从舟张了张口,最终选择没还嘴。
王妃却拧眉拍了丈夫一下,“你朝孩子撒什么火呢!哥哥受伤又不是他害的,有什么话€€我们大家€€进去再说。”
宁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自己的心情,然后才涩声对李从舟道:“抱歉,父王不是针对你。”
“实€€在是兄长€€伤得凶险、西北局势万变,这才一时迁怒……算了,我们先进去吧€€€€”
李从舟点€€点€€头,远远看了一眼徐振羽。
这位将军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外€€臂上缠绕的绷带染血,露出的胸腹上也是伤痕累累、缠满绷带。
这些都是外€€伤,最让李从舟悬心的,其实€€是徐振羽的脸。其实€€也不算是脸,而是他双眼之上、突兀地蒙了一圈白布。
像是给眼睛畏光的病人蒙上的遮挡,又好€€像是那些盲人乐师戴在眼睛前的暗布,李从舟的心不断往下沉,第一次开口、称呼徐振羽为舅舅。
“……他的眼睛?”
王妃欲答,却在开口前哽咽落泪。
只€€得是宁王身后的萧副将开口,哑着€€嗓音给李从舟解释道:“将军遭了西戎人暗算,被他们一把毒粉、毒伤了双眼。”
……毒?
李从舟怔愣地站在王府门口,看着€€众人招呼着€€给徐振羽抬进去€€€€这是前世€€从未出现过的状况。
前世€€徐振羽是战死的,直到他身死,都没发生什么毒瞎双眼的事。
而且西戎多莽夫,鲜少有人会用毒,这用毒的手段怎么看怎么像是襄平侯从黑苗那边学来的,而且€€€€还是毒瞎双目。
折磨一个武将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好€€手好€€脚却再也不能上战场,此法€€之狠毒,根本不像是西戎人能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