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没想到,就在距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事发生。而且看起来发生了很€€多年,以至官府和村上都习以为常。
“那姓包的为何要烫她?因€€为她跑吗?”
明义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就说来话€€长了€€€€”
珍娘寻死的次数多,包大也有些不耐烦,正商量要不干脆给她卖到秦楼赚点钱、重新换个听€€话€€的算了,珍娘就被诊出喜脉。
包家是一脉单传,珍娘有孕这算天大的喜事。
包大由此改了之前态度,好吃好喝地哄着珍娘,更请来村上好几个婆子、姑子陪她,总要等她生下这孩子看看男女再做打算。
大约是那几个婆子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者是珍娘有了孩子心态发生变化€€,总之她不像之前那般寻死觅活了,包大也戒酒、好生干活养家。
等了九个多月,孩子呱呱坠地,而且还€€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
包大这下更将€€珍娘视作瑰宝,对着她是轻声细语、千依百顺,甚至提出来愿意帮珍娘往关中递信。
珍娘看着怀里的孩子,又想到那些婶子们的话€€,最终认了命。
可桃花关里的女人,几乎都是饱受虐待过来的€€€€她们又哪里真正愿意看着别人好。
有接连生下女儿被丈夫责打辱骂是赔钱货的,有远嫁过来又要干农活又要操持家务还€€要服侍好吃懒做丈夫的,也有被拔掉牙齿、打断双腿被捆在牲畜棚里的……
女人们瞧着珍娘被包大捧在心尖上,三€€天两头给她买首饰、买新衣裳、买胭脂,而且脏活累活都不叫她干,纷纷心中生出扭曲的嫉妒。
而男人们瞧着包大买回来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算了,这小娘子竟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心中也生出些不平衡来。
人心恶意滋长,不久就有流言传出:
说包大的孩子长得不像包大。
说包大皮肤黝黑、牛眼马嘴,偏那孩子皮肤白€€皙、生得粉嫩可爱。
其实€€仔细一看,就知道包小宝是生得更像娘亲,眉眼与珍娘一般无二,根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且包大皮肤黝黑也是因€€为他每日在外凿山挖石给晒黑的,衣服遮着的地方皮肤也是白€€的,根本没什么天生皮肤黑一说。
一开始,包大也知道村里人是妒忌。
他是灰户,家中没什么田地需要顾,每日上山挖石头、砍树,回来烧成石灰就能赚钱,而且还€€能赚很€€多钱。
桃花关百姓一年的开销是三€€两半钱,他这儿烧石灰去卖、单税钱就是三€€两半,所以百姓挑着他这个“富户”说两句闲话€€也没什么。
可一回两回能挥着斧头警告对方,等说得人多了,也就有点三€€人成虎的意思€€,包大心里也生出一点怀疑。
怀疑这东西,就好像是种子。
只€€要种到人心上,再日积月累地蚕食恶念,就会慢慢生长成参天大树€€€€
随着小宝慢慢长大,三€€年里流言始终不断,甚至还€€似模似样地给孩子找了个所谓的“亲生父亲”€€€€那个游方来他们村上的年轻大夫。
而且隔壁家几个婶子还€€传得有模有样:说珍娘之前都是寻死觅活,每日烈性地嚷嚷着要走€€,还€€因€€此咬下来包大半片耳朵。
但那大夫来看过她后€€,她不仅是不闹了,孩子出生后€€脸上还€€带上了笑,这不就是两人有私情的铁证。
包大越想越觉得有理,往后€€几日,更是看那孩子越发不像自己的种。
而且最重要的是€€€€
孩子生下来后€€,珍娘就推说自己身子不好,拒绝和他同房。他强行要了两回,都被珍娘骂出来,看样子是极不情愿。
包大心里本就有憋屈,加上村里人这般议论,他也渐渐信了几分。
某日,被村上几人拉去喝酒,三€€杯两盏黄汤下肚后€€,就生了事:
他喝了酒,回家就嚷嚷着就要珍酿伺候。
珍娘不肯,他就发了性,跑到小宝床前给睡得迷糊的小孩抱出,直说这孩子不是他的。
小宝平日和他接触不多,骤然被吵醒后€€大声哭喊。
包大被孩子的哭声弄得烦厌,更大声喝骂,说连你老子都认不得,肯定是外面的野种,要给孩子丢出去喂狼。
珍娘哪会想到包大这样发疯,她争辩几句后€€懒得与他这样的浑人吵,结果不置一词落在被酒气冲昏头脑的包大眼里就是默认。
包大气红了眼,抬高了手就要将€€孩子活活摔死。
两人争抢间撞翻了包大烧灰的炉子,炉种滚烫的火石落下来,珍娘为了护着孩子不被烫伤,自己扑上去垫着,结果就被烧伤了脸。
这么一下,包大也吓醒了酒,他一边要去护炉子、一边要看珍娘的伤,偏那孩子还€€在不停地哭。
手忙脚乱下,四溢的火石更点燃了他们晾在院内的衣裳。
眼看火势变大,包大只€€能先将€€他娘俩送出去,自己进屋给能抢出来的值钱玩意儿先抢出来,然后€€再想办法灭火。
烧灰的炉子滚烫,火石又极易燃,一番折腾下来家里的房子被烧黑大半、牲畜棚也被烧塌,那些准备好上缴的生灰也全被毁了。
包大损失惨重,偏他不想自己的原因€€。
反过来认为都是珍娘行事不检点,才会导致村里人说闲话€€,害他被人议论、一时恼怒才会闹出这么多事。
“经过此事,包大对珍娘的态度大改,每日是非打即骂、对着孩子也不甚亲近,更迷上喝酒,家道一落千丈。”
明义顿了顿,叹道:“珍娘在桃花关过不下去,才会带孩子来城里做点杂事,攒些银子不至于娘俩饿死。”
“包大不是烧石灰的么?”云秋追问。
烧灰挣钱,至少比种地挣钱,怎就轮到珍娘来做事。
“桃花关不是有数千里的桃花么?京城百姓春日里都要上山踏青,前几年不知是哪家的大公子看见€€山中凿石挖土、给山挖出一大片白€€窟窿,便给告到了乡里€€€€”
“如今,不止是桃花关,冷水峪附近都是不许烧灰的,他们这些灰户,基本上就算断了生活来源。包大啊,现在就是每日饮酒,等着珍娘养他。”
云秋:“……”
这都什么事儿。
那也难怪珍娘母子俩会得那种赤脉贯瞳的病症,这不就是饿得狠了心火旺盛,脾肺两虚导致的赤脉上眼么?
明义瞅着云秋愤愤不平的样子,摇摇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释怀。
反是云秋看着明义这般还€€能仰头喝酒、大口吃肉的模样,心中疑惑更甚€€€€“大师你就不生气?”
“生气啊,怎么不生气?”明义顺手又夹一筷子红烧丸子。
“那你……”
“我€€只€€是深知人各有命、不可强求,业力凡夫的烦恼永远消解不了,只€€有不断在十方诸地上种满菩提果,才能发出世人的菩提心。”
他乍然说佛,云秋还€€有点不习惯。
明义大师一直是云秋所有结识佛僧里最不一样的那位:他游戏人间、红尘来去,像不为清规戒律所困,又好像才是最像佛菩提的僧。
深入世间红尘恶道,看惯贪嗔业力,却还€€坚持守佛国净土。
云秋瞅着明义大师古怪地笑,“某种程度上说,您才是最厉害的。”
“€€?”明义摇摇头,“厉害什么?我€€这不是一粥一饭都还€€在吃嗟来之食么?要这就算厉害,街上众多的丐帮长老,才是最厉害的。”
云秋知道明义这是跟他插科打诨,但也没点破。
两人如此用€€完了一顿饭,云秋看着天色已晚便与大师在清河坊门口作别,回到钱庄后€€云秋放心不下,还€€是让点心备马、知会贺梁:
“我€€们明日到桃花关上看看。”
……
桃花关在冷水峪、祭龙山后€€的浑山上。
上祭龙山有岔道,能绕过起伏的山峦来到浑山镇,从浑山镇西北的一条官道上去,就能到达桃花关。
这些年到桃花关踏青者繁,浑山镇也跟着修建了不少通路方便城里的“大老爷们”通往山上。
他们镇上也开着好几家食肆野店,方便出来郊游的小姐、公子哥们歇脚,也算是挣点额外的嚼补。
点心办事妥帖,选的马车非常低调,从外面看就是一辆普通贴着灰布的窄车,他们也没要车夫,就请贺梁代劳,一行三€€人慢慢爬上桃花关。
早春桃花未开,枝头连点儿嫩桃叶都还€€未出现。
远远看过去是一片枯枝,也确实€€能瞧见€€枯枝后€€的山脊上坑坑洼洼一片凿山挖土留下的白€€窟窿。
关上有大小两个村落:
靠近桃林的一个名为阳谷,应名儿是在山的南面,聚落看上去也更大些;另一个在山涧坡面上,目所能见€€的人家少,名昌丰,是包大和珍娘所在的村。
云秋也不着急去,就先在桃林附近晃悠。
他们是外乡人,冒然进村打草惊蛇,倒不如先在外围看看€€€€桃花关的百姓也算是这些年从春日踏青里尝着了甜头,还€€往山中修建了许多小亭子。
从桃林出来的几条山道上,有被人铺砌过的碎石子儿,看起来像有人专门修了道路,可以顺着道路爬到更高的山上。
除了桃花,浑山上也有其他树木、灌木和草植生长,远远看过去郁郁葱葱一片,唯有山坳处那片采石场看着有些扎眼。
云秋实€€地看过后€€,当真是一点不奇怪那些灰户会被人告。
三€€人正在附近逛着,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兵戈鸣,铠甲铿锵之声伴随着喊杀声,竟似打仗一般。
点心当即护到云秋身前,而贺梁也戒备地握紧拳,带着云秋他们往后€€退到一处巨大的山岩后€€。
“公子你们躲着别出声,”贺梁看看周围,发现不远处有一株高大的杉木,便伸手一指,“我€€上去看看。”
不等云秋说话€€,他就几个起落跳了上去,身形灵活跟猴儿似的。
蹲在原地的云秋和点心面面相觑,心想原来孔先生所言€€€€贺梁小时候跟着他爹在江湖上混事并非虚言。
贺梁踩住一根较粗树杈分枝,攀着树木的主干远远看去。
是一群披着铠甲、官军打扮的人在持枪围堵一帮村民,而那些村民大多是身材魁梧高大的汉子,在为首一个拿着草叉的虬髯大汉带领下且战且退。
贺梁看了一会儿,发现那群官军对着百姓围而不攻,官军后€€面还€€有个急得满脸通红的老者在奔走€€。
老者喊得声音嘶哑贺梁听€€不着他在说什么,但那些持械闹事的汉子嗓门极大,贺梁倒是从中听€€了几个词,隐约有挖山、征税、活命等词。
贺梁挑挑眉,明白€€了。
他翻身下地,又飞快地蹿回到云秋他们藏身的大石头边,压低声给云秋讲他的见€€闻和猜想:
“公子,我€€看是当地百姓和官府起了冲突,官府之前不是立了碑要保林么?我€€听€€他们喊着要挖山,还€€提到赋税,多半是因€€生计起的冲突。”
云秋点点头,刚才明义师兄也提到€€€€
包大本是个灰户,因€€桃花关被官府保护起来不许挖山砍树,才失了赖以生存的活儿、成日在家饮酒。
他来桃花关,是想转转看看,有机会的话€€、再去包大他们村上,没想出了这样一番军民冲突,于是只€€能作罢。
然而就在云秋准备吩咐下山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问:
“什么人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