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观的前身,是泰宁朝工部€€尚书范庸之母的祠堂。
范庸是当世€€的治水奇才,给后世€€留下€€了许多治水手札。当年他母亲病重,泰宁帝本想下€€旨给在江南治水的范庸叫回€€来,但垂危之际的范母却递折请命,说不愿以一己之私累江南众多百姓再受苦。
最终范庸没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泰宁帝感€€愧,便下€€令修筑了这个祠堂,更亲自到祠堂里上香祭拜,慈云二字就是他特赐给老夫人的谥字。
后来经历泰宁、建兴两朝,范庸一家都搬回€€了老家梓阳,京城里这间祠堂也被范家的五世€€孙捐出来改建成道观。
慈云观的第一任观主是一位女道人,往后收徒也多是京城里外身世€€凄迷、贫苦人家有天赋的女孩,如此€€也就形成惯例:慈云观只有道姑。
听着€€珍娘在慈云观住,云秋也就稍稍放心下€€来。
“小邱你歇歇,”云秋笑€€着€€推了一杯茶给他,“正巧还有件事儿想求你呢。”
“诶?东家你别介,”小邱接了水,笑€€着€€摆摆手,“我可不敢受您这个‘求’,有事儿您吩咐!”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请小邱哥去接一接马掌柜和荣伯,”云秋冲小邱挤挤眼€€,“顺便€€€€”
云秋拖长了声儿没说完,但小邱已经明白了。
他打了个响指,“得嘞,便是东家您不吩咐我也会去的,这样好瞧的热闹我怎能不去看?这就去迎他们€€,晚上回€€来讲给大€€伙儿听。”
云秋笑€€,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而站在栏柜后的朱先生终于忍不住发作,他用算盘磕了磕柜面,“我说,东家您要是实在闲,就去仔细算算账,别杵在这儿添乱!”
云秋抿嘴偷乐,与点心对了个眼€€神后站起来开溜,剩下€€张勇在原地茫然站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尴尬地鞠躬给朱信礼致歉。
朱信礼撇嘴挥挥手,却在张勇离开后,忍不住摇头、嘴角往上扬了扬。
……
方€€归平到底是死€€在正元钱庄里,衙役们€€带马直过堂也只是问个话,按理他们€€是不会知道太多内情。
但只要有小邱在,就一定能得着€€此€€案最全面的消息。
两个铺子的伙计、护卫都知道小邱能说会道,今日都早早等在了钱庄小院里,曹娘子瞧大€€家都在兴头上,便提前炒好了一筐五香瓜子。
荣伯、马直和小邱三€€人是酉时三€€刻才从外面回€€来,荣伯乐呵呵的,马直的表情也很轻松,小邱更是笑€€得牙不见€€眼€€,手上还提了挂卤肉。
“这是……?”曹娘子接过肉,“怎么兴专程去买?”
“没有没有,这是胡屠户送的。”
“胡屠户?”
“嗯啊,”小邱推着€€两位大€€掌柜去净手,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头脸上的汗,“他也被请过去过堂了嘛,这不见€€着€€我们€€,就送了我们€€这个,说压惊用的。”
原来方€€归平一死€€,他的妻子梁氏就抱着€€三€€个月大€€的女儿告到了府衙,说正元钱庄逼迫,害得她丈夫惨死€€、家破人亡,请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府衙一听出了人命官司,当即就派了官差前往正元钱庄。
钱庄上正乱着€€,见€€衙差来了也不敢擅动,尤其是那方€€归平的横死€€的尸首,他们€€更是远远躲着€€、没一人靠近查看。
衙差便立在外头封锁了钱庄,里面的一应人等都不得随意进出。
而后问得苦主同意,便将方€€归平的尸首运送到衙门暗班,交给仵作验尸,这边衙门里升堂,细问那方€€归平有无€€结仇结怨。
方€€梁氏一身素色孝袍,怀里抱着€€不足岁的女儿,鬓边簪一朵白色绢花,闻听得堂上府衙询问,便是嘶哑着€€声音、慢语道来:
“大€€老爷容禀,小妇人和丈夫在京城雪瑞街上开了家针功铺,便是那方€€家铜镜、兼贩功夫细针的店铺。”
“今岁经营不善入不敷出,因要维持生计,便向正元钱庄赊借了纹银一千两,约定归期是去年九月。”
“去年九月?”府衙算了算,“这不半年前的事儿?”
梁氏点点头,又伏地一拜,“外子这笔款有借据、凭鉴印信都在,非是外子故意拖延、逾期不还,而是家中确有难事。”
她给漕运铁货翻船的事情讲明,也没提西€€北战事和朝堂,只道家中确实困难,已经典当了不少古玩玉器。
“若大€€老爷不信,可以去查,漕运码头都有记录。当票我这儿也带来了,都是京城里各处解当行上的,您也可派人去验。”
漕运沉船的事情府衙是知道的,那些当票呈上来,也确确实实是从去年九月里就开始陆陆续续有,最远的在丽正坊、最近的在清河坊。
看得出来,方€€归平为着€€还账确实想了很多办法。
“大€€老爷知道,往钱庄借贷,利钱最少也要三€€分,”梁氏说着€€,转头瞥了眼€€跪在旁边的正元钱庄掌柜,“外子提出来过先偿还一半,但他们€€不干。”
“若不是被这越滚越高的利钱逼迫,”梁氏声音哽咽,抱着€€孩子跪在堂上恸哭起来,“他何至于身死€€呐……”
那正元钱庄的管事听着€€这个,终于忍不住与她分辨,“你这妇人不要血口喷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什么时候逼迫你们€€了?!方€€老板怎么死€€的现在还没有定论,你怎么好平白污蔑我们€€?!”
梁氏抬头,凉凉看他一眼€€,“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我一个新寡,没兴趣在公堂上攀扯旁人。”
“你€€€€!”
府衙听不得他们€€争吵,狠狠拍了两下€€惊堂木,让衙差去暗班问问仵作有没有结果,然后又将梁氏和那掌柜分开到两个侧间、细问方€€归平生前行踪。
梁氏的口供里,不仅交待了方€€归平近日的行踪,还透露他被正元钱庄的刘银财少爷威胁过,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如果他还不上钱、就要卖他女儿。
相较起来,正元钱庄掌柜的口供就很少,他一直在柜上办事,并不清楚方€€归平这几日究竟在做什么,只知道确实有这么一笔逾期的欠账。
至于刘银财有没有威胁过方€€归平,那掌柜表示自己并不清楚,不过监督的衙差告诉府衙,掌柜交待这些事的时候眼€€神飘忽,明显有所隐瞒。
府衙收下€€口供,又找来梁氏提到的一应人等:胡屠户、参加胡屠寿宴的几位同席老板,以及方€€归平前几日去过恒济解当的马掌柜。
胡屠户承认邀请了方€€归平和刘银财,也确实整好将他们€€安排在一桌上。而同席的几位老板倒也没隐瞒,都说刘银财专门找方€€老板说了一会儿话。
至于马掌柜,他详细讲了那日方€€归平来典当的事宜,说那铁匾店招是方€€家铜镜的招牌,便是方€€老板敢当,他们€€也不敢收。
“等等?”府衙打断马掌柜的话,“你说你家老板拿出一千两的庄票给方€€归平?还不要他的借据?!”
马掌柜点点头,“是,我家东家说了€€€€都是街坊邻里、乡里乡亲的,是人都会遇着€€困难,而且方€€家在京城开了多年的铺子,他相信方€€老板为人,所以能帮的时候就帮一帮。”
说完这话,马掌柜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那正元钱庄的掌柜一眼€€。
因为方€€归平是青天白日突然暴毙在正元钱庄里的,所以这案子也惊动不少百姓到衙门外围观。
听完马掌柜这番话,众人皆对恒济解行的云老板交口称赞,瞧着€€正元钱庄那掌柜像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对他指摘不断。
事已至此€€,府衙也不得不派人去请刘家二少爷。
等刘银财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仵作那边也传出消息,确认方€€归平是死€€于中毒,毒物是砒石精粉,乃是研磨过的砒石细粉,毒性比□□强百倍。
至于正元钱庄里,并未发现与砒石相关的物件,哪怕是一枚要用的红信石也无€€€€€€砒石又名€€信石,生药铺里会贩售此€€物,不过要严令登记。
而方€€归平用过的茶盏、正元钱庄里的水壶,都没有发现这东西€€,那掌柜也直言他和方€€归平喝的事同一壶水,绝无€€下€€毒可能。
梁氏当然是咬住不放,说自家丈夫带人宽和,平生从不与人结怨,唯一的债主就是他们€€正元钱庄。
“外子出门时都还好好的,还答应了我要给囡囡买米糕,”梁氏红着€€双眼€€,看向正元钱庄的掌柜,“他只是到你们€€庄上谈事,罪不至死€€吧?”
那掌柜也急了,“你这妇人怎么不听人话?!府衙大€€人都说了没有在我们€€庄上查到证据,你怎么还攀咬着€€我们€€不放?!”
“没查到不代表没有,”梁氏的声音冷冰冰的,“下€€毒之人心肠最为歹毒,藏匿一两块信石根本不是事。”
“你€€€€!”
“再说了,”梁氏眯起眼€€,侧首看着€€气急败坏的掌柜,“公堂之上,当着€€众位乡亲邻里的面儿,你们€€正元钱庄就是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么?”
她穿着€€一身孝,绢花下€€的一绺碎发还在随风微微动着€€。
“……”掌柜一时语塞,只能转头求府衙明断。
于情,府衙当然是很同情方€€梁氏的遭遇€€€€方€€家铜镜确实是京城里的老字号,他们€€家里也有好几面铜镜是出自这铺子里。
抽调三€€成铁货这是朝廷的政令,这位方€€梁氏也很识大€€体,并未在公堂上提半句西€€北的事。
若每个苦主都如她这般,那断案的难度会降低很多。
反过来看正元钱庄,虽说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但为着€€这点钱就是逼得人家又是典当家产、又是四下€€求人的,最后在公堂上还这么理直气壮。
可是论理,没有实证也不能就这样给人定罪。
这时班头上前禀报,“大€€人,刘银财带到。”
府衙这才想起来,此€€案还有一个关键人€€€€正元钱庄的东家、刘家的二少爷,也是京城钱业行会的副会长。
这人在胡屠户母亲的寿宴上,对着€€方€€归平说了许多模棱两可的话,之后有没有单独对方€€归平做什么,这些都是需要细细查问的。
刘银财进来之后,态度倒是不卑不亢,跪在自家掌柜旁边,府衙问什么他答什么,没一句怨言,也不指摘方€€家什么。
“刘银财,本府问你,正月十八日胡屠户给其母办生辰宴时,你是否到场?到场后列坐何处?身边是何人?有无€€人证能为你证明?”
“是,我有到场,到场后身边坐的两位掌柜是熟药厂的郭老板、季家梯丝鞋店掌柜,此€€二人皆能成证,后来郭老板与方€€老板换了座位。”
这两位店老板其实府衙都已经找过来了,他对刘银财这么一问,也是想看看他敢不敢说实话。
“好,本府谅你也不敢欺瞒,”府衙又问,“那你与方€€归平老板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是否有人证能证明你的话?”
刘银财稍稍回€€忆了一番,答道:“回€€大€€人,小人的妻子近日产期已临,听闻方€€老板家中喜得贵女,我便想向他讨教一二关于养女需注意的事项。”
“我们€€并未避开人言,身边的众位老板都可做个见€€证,至于我们€€说话的内容,大€€人可询问那位季家的掌柜,他坐在我旁边,应当听得几句。”
这些话与府衙看到的口供大€€同小异,但季家这位掌柜也是个明白人,他虽承认坐在旁边,却推说酒席之上吵闹,并听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这便是怕惹祸上身。
府衙想了想,又指着€€旁边跪着€€的方€€梁氏问他,“这位苦主,你认得么?”
€€
“回€€大€€人,自然是认得,这位是方€€家嫂子。”
府衙点点头,让人给方€€梁氏带到旁边小间,只留下€€正元钱庄的刘银财和掌柜,然后才直言道:
“死€€者方€€归平是死€€在你们€€正元钱庄里,苦主拿出凭据说死€€者欠着€€你们€€庄上本金一千两的白银,利钱是三€€分,如今连本带利是一千二百两具。”
“有没有这回€€事?”
刘银财点点头,“确有其事。”
“那今日,方€€归平前往你们€€正元钱庄上,说是要议论归期的事,你当时人在何处?可有人证物证能证明?”
“回€€大€€老爷话,”刘银财不知为何还抬头笑€€了一下€€,“今日确实是本该由我当值,但我才上柜,家中就来人报喜、说夫人发动了€€€€”
“我这才找了大€€掌柜帮我掌眼€€,自己匆匆赶回€€家去陪着€€妻子,虽说是有些难产,但刚才老天保佑,已经顺顺利利诞下€€一个女婴。”
“家中仆役都可作证,”刘银财顿了顿,“若您觉着€€家仆的话不可信,还有稳婆、大€€夫皆可做证。”
府衙眯起眼€€睛来点点头,让衙差带了刘银财下€€去。
然后,再宣苦主上堂。
对于这种人命案子,府衙需要谨慎处之。如今能确定的只有方€€归平是中毒身亡,但这毒是来自何人、何处,却还没来得及细查。
正元钱庄已经被衙差们€€封锁,里面还有两个前来存银的倒霉老板。至于毒源,班头带着€€衙差已经将正元钱庄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砒石。
这种时候,如果苦主坚持要告,那么府衙就会先封锁正元钱庄,然后开始调查正元钱庄里面所有的人,以及这些人这几日到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