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原本脸上乐呵呵的众人却忽然僵住笑容,半晌后,才听得小邱先笑出声,“是陆老先生啊,这好几天都没€€见€€着您人了!”
陆商看上去兴致仍旧不高€€,与众人拱拱手后,被点心安排到云秋右手、正好在小陶旁边坐。
老先生的目光有些呆滞,努力了好几次想要做出个笑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强颜欢笑,而且心里好像压着件很重要的事。
云秋瞧着气氛有点僵,便€€起身敬了一回酒,吩咐着要大家开席,趁着众人热闹起来,云秋才压低声问点心:
“你怎么遇着陆大夫的?”
点心压低声,“我出去催菜,正好看见€€老先生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楼喝闷酒,也不点菜,就抱着一小壶酒喝。”
“今日双凤楼人多公子您是知道的,我看小二哥好几回过去擦桌子想催老先生离开,瞧着怪尴尬的,就……过去邀请他一起来了。”
点心摸摸鼻子,也似乎瞧出来钱庄里的大家对老先生有意€€见€€,“公子您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云秋摇摇头,能找到陆商当然好。
他险些以为老爷子是药箱都不要就回南漕村去了呢。
不过……
云秋隔着小陶多看了两眼陆商,老爷子这几天到底去哪了,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问,他可真要堵着人问个清楚。
吃了一会儿€€外面瓦子开始上正戏,小邱最喜欢看热闹,这就放下筷子、端了自己€€的小盘子捞了好几样酥醪小食:
“小陶、小钟,还有小昭儿€€,走走走,我们上前头看戏去!”
被他点名的几人中,张昭儿€€是最早响应的,小姑娘用绢帕擦擦嘴,高€€高€€兴兴就跑过来做了小邱的跟屁虫,小钟却还记着要请马掌柜的示下。
“去吧,”马掌柜端着酒杯,笑着拍拍他肩膀,“当心点儿€€,别从楼上掉下去。”
小钟红了脸,嘟哝了一句他又不是小孩子,也离席跟着他们去了。
小陶来了几日,虽然说话直、嘴巴毒,但人不坏,很快就跟钱庄里的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小邱特别喜欢逗他,每回都要挨上两句骂才罢。
这种瓦子里的杂耍戏云秋前世看过不少,现€€在的兴趣也不大。
他倒担心点心陪他们坐在这儿€€无聊,便€€找了个借口,“点心,你去帮我看着他们点儿€€,别闹起来吵着别人。”
点心眨眨眼,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领命去了。
€€€€他知道公子这是怕他无趣呢。
但他都十八岁了,再€€两年就及冠了,哪还好奇这种杂耍戏。
不过小邱他们确实需要个人盯着,几个孩子闹起来若是真招惹了什么大人物,就是给云秋惹祸了,他去陪着也好。
等点心也离席,云秋才终于€€摸到陆商身边,问老爷子他这几日去了哪里,怎么吃饭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陆商啧了一声,“怎么你这儿€€是南狱啊?我干什么要跑!”
云秋不说话,云秋盯着他。
陆商:“……”
得,他算是被这小子降住了。
“我这几日都在清河坊,”陆商撇撇嘴解释,“我在看……那小子当年一定€€要建立的医署局,到底成了副什么样子。”
果然,云秋拖长音哦了一声:和朱先生说的一样,也和他猜的没€€差。
“那看完呢?”云秋问,“感€€觉如何?”
老爷子哼了一声鼻孔出气,“还能如何?当年我就说他这办法是胡闹,有陛下支持还好,若没€€有,就是藏污纳垢、大家族斗争的地€€方。”
他摇摇头,眼中又闪过一丝落寞,“……就为着这么个破官署,就要与我断绝师徒关系,我就说他当初拜我的时候不安好心。”
云秋瞧着他偷笑一声:老爷子还蛮孩子气的。
“那您瞧过了,这回能愿意€€去宁王府给徐将军看诊了不?”
陆商一听这个眉头就拧成一团,他仰头灌下一杯酒,“一码归一码,医署局是医署局,皇榜是皇榜,这是哪跟哪儿€€!”
云秋看着他也有点发愁,实不知老人家是哪根筋搭错,就要这样拧着。
其实陆商这几日在医署局附近逛着,看到里面并非他想想的那样人头攒聚、人山人海,反是一片萧条萧索,还有不少人在往外搬着东西。
在韩硝被弹劾、回家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医署局里挂名的太€€医能走的都走了,剩下还在里面坐厅论政的,就只是京城八大家族的人。
陆商身上也没€€什么钱,连日到清河坊晃悠也只能是站在路边看热闹,等别人闲了,就凑过去打€€听两句,或者挨挤到一群老头中间、议论闲话。
医署局诚如他所€€料,从韩硝设想的€€€€医道最高€€核检机构,变成了另一种官场上捞金、洗钱、营私朋党的妙门。
如两个御医相争、都想往上爬一步时,谁能踹度韩硝心意€€,主动提出来要到医署局帮忙、挂名做考核博士,便€€能在提拔时得到推荐。
如段家想要在颍昌府开设一间熟药铺,但当地€€州府上的凭引已无余量,段家人实在着急,便€€直接捐资白银五百两给医署局,便€€是立刻拿到了凭证。
如襄州一位监军笃信释道仙方,想叫自家远亲开个医馆贩卖他炼制的仙丹,便€€是直接扣下医署局下发的凭引,直接垄断了丹砂、龙骨等药材在当地€€的售卖。
……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陆商才在京城带了几日,就听着大街小巷止不住的议论。
这才过去了短短四十年,当年被百姓交口称赞医署局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何况去年还闹出那样大一桩丑事€€€€考核通过者根本不懂医道。
只怕朝廷裁撤医署局,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时过境迁,陆商的心境也不似当年,他倒也不是非要跟韩硝这逆徒分€€个高€€下、争个你死我活,毕竟他们的出发点都是盼着医道好。
只是他在厌恶韩硝这种利用家族、权势来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时,又悲哀地€€发现€€想在京城立足、想要天下行事,也确实离不开家族和权势。
若无韩家强大的家业支撑,韩硝当年进太€€医院根本都见€€不到陆商,他只能更陶青一样从最末等的学徒做起。
同样,当年他若不成为太€€医院的五品院使,也没€€法力排众议将陶青越级收做关门弟子,更没€€法传扬杏林陆家的医术。
在京城里,无权无势寸步难行。
可一旦沾染了权势,就会泥足深陷,越陷越深,哪怕是如韩硝这样生在大家族的,最终也眼看着要被医署局带来的麻烦反噬。
陆商有时候想想还觉得蛮可笑的:
他一个快知天命的人,却还是困囿在权势、理€€想、医道之间找不到出路,药王爷当年留下的那些慈悲恻隐心、普济天下心,他依旧找不到解法。
这么一会儿€€工夫,中瓦子里的杂耍戏也演完一出。
瓦子内外、双凤楼上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不少靠窗临街的客人兴奋地€€往下扔着赏钱,而瓦子附近的看客们也纷纷打€€赏。
小邱也凑趣扔了几枚铜板,张昭儿€€拆了头上一朵绢花扔下去,回来的时候被张勇瞪了一眼。
倒是小陶坐回自己€€位置上后,陆商看着他喝了两口酒,压抑许久才轻声发问,“年轻人,刚才听小邱说,你仿佛是姓陶?”
小陶看着他点点头,应了一句是。
陆商舔了舔嘴唇,“那你……是京城人士?”
小陶摇头,“我家在杭城青松乡,白羊坞。”
这地€€名一说出来,陆商捏着酒杯的手就颤了颤,他喃喃重复了一道,“青松乡,白羊坞……”
脑海里,似乎有一个比小陶还要清脆的声音响起。
穿着青灰色布衫的小童,怯生生躲在昏暗的角落里,点着一截快熄灭的蜡烛,用带着点儿€€奶声的童音一字一句给他背十八反和主病歌。
陆商有些动容,深吸一口气想稳住自己€€的情绪,但出口的声音沙哑,还是出卖了他的激动:
“可方便€€打€€听……令尊高€€姓大名?”
小陶顿住吃饭夹菜的筷子,上下打€€量陆商一眼后咬咬牙、看神情似乎是有话要讲,但最后他又捏紧忍下脾气,轻声道:
“家父姓陶,单名一个青字。”
陆商呼吸一窒:是他。
果真是他。
他并没€€有记错,陶青的故乡就是在杭城青松乡、白羊坞!
就在陆商激动地€€放下酒杯,准备再€€与小陶细讲两句时,门外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店小二着急地€€从楼上一个雅间跑出来:
“掌柜的,不好啦!出事儿€€了!有客人抽搐晕厥了!”
双凤楼掌柜一看他跑出来的位置,脸也倏然变得惨白,他一面吩咐人去找大夫,一面然伙计们招呼好其他各层楼的客人。
可那雅间里又跑出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他趴在雅间门口的木栏杆上,直冲着天井内叫唤:
“只怕是来不及了,求问此处有没€€有大夫在!我家老爷眼瞅着快要不行了!或者哪位懂医道的兄台、朋友能够过来施救一二?!不甚感€€谢!”
那人看上去十分€€着急,脸都急得发白,而且在三楼喊了一遍还不放心,又跑下来二楼继续喊了好几道救命。
陆商皱了皱眉,他隐约觉得自己€€见€€过此人的五官眉眼,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身旁的小陶就放下筷子、擦擦嘴站起来,一边扬声一边往外面走:
“病人在哪里?我就是大夫。”
“哎你……”陆商伸手想拦,却只碰触到小陶的一点衣摆。
那个着急的小厮听见€€有人应声,满脸喜色转过头来,可看见€€小陶是个青年模样,脸上又露出了几分€€犹豫。
可小陶就当没€€看见€€,只是卷起袖子,认真询问,“病人抽搐昏厥之前,可有受惊吓?从前有无心悸旧疾?餐食上有无致其过敏之物?”
小厮被他认真的态度打€€动,忙是躬身请着小陶上楼,一边上楼一边给小陶细说道:
“我家老爷这是老毛病了,上了年纪就经常胸口绞痛,最后所€€食的东西是一盏蜜饯糖酥,老爷对这个并不过敏,您请这边来。”
小陶只身跟上三楼,云秋他们众人不放心,尤其是陆商面色凝重,都跟着爬到楼上去。
三楼就只有两个雅间,另一间的客人早被这场面吓得门庭紧闭,只开了一线窗户来偷偷观瞧。而出事这间房内,就只有小厮和几个富态的中年人。
正对门口的圆桌后,红色地€€毯上躺着个中年男人,他面色发紫、口中吐着白沫,手脚还有些隐约地€€抽搐。
小陶走进去,二话不说搭脉来瞧,然后又探了鼻息、听心跳,翻开眼皮分€€别看了看眼珠。
他皱皱眉,站起身问那小厮,“你刚才说他最后所€€食之物是什么?什么蜜饯糖酥?”
“是是是,是这个,”小厮跑到桌边,将一小只土罐捧过来递给小陶,“您瞧瞧。”
这时,双凤楼的掌柜也从一层爬了上来,他拨开人群挤到人前,瞧见€€那只土罐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皱眉撇开关系:
“这不是我们双凤楼的东西,我们楼里没€€有这样的……”
小厮哼笑着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是是是,这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喏,就那边那位送的,我家大人什么样的身份,怎么会讹你?!”
掌柜忙赔笑道:“那是,韩大人最是仁义,家人也最讲道理€€,定€€不会与小老儿€€为难,我刚才只是、只是……”
小厮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只是了,少€€嗦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