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桥,聚宝街。
云秋知道小陶通过了考核很是高€€兴,忙吩咐了曹娘子准备好吃的、要庆贺,“哎小邱!你记着等会去买些茶饮子回来!晚上我们陪小陶喝!”
“喂!”小陶揪住云秋,还是气呼呼的,“你钱多了烧得慌是不是?!哪需要去外面买,许多茶饮子往药铺买才是最合算的。”
“待会儿€€我给你写张方子,春夏秋冬四季都可以用,去药铺子买回来自己€€煮,能便€€宜很多的。”
云秋拍拍手,当即说了好,上楼拿纸笔墨回来给小陶。
众人这正热闹着,门外忽然传来了铿锵兵甲声,紧接着,就是咚咚两声敲门和一声老实不客气地€€吆喝:
“青松乡、白羊坞来客陶南星听着!我们接到检举,说你无证行医、滥用汤方,险些治死人闹出人命。”
“请你出来,跟我们往衙门走一趟!”
云秋一下皱紧眉,外柜上算账的朱信礼也眯起眼睛,众人慢腾腾从钱庄里走出来,却在外面看见€€了那日小陶在双凤楼救下的老伯。
他身穿锦朝正五品文官的绯色罗袍,腰间束大带,侧身在马上一脸正义凛然,而他身前牵马的人,分€€明就是那日送出牡丹花毒蜜的中年胖子。
那绯罗袍老伯对着众人一拱手:
“在下韩硝,医署局院长,还请罪人随我们走一趟。”
云秋店上的伙计都恼了,张昭儿€€小声在后面骂了句白眼儿€€狼、忘恩负义。
反倒是众人背后,缓缓传出一道老人家懒洋洋的声音:
“医署局明文规定€€,若有家传和当世名医担保,便€€是不用医署局的凭引也能行医,这一条,院长大人认是不认?”
韩硝坐在马上,倒是点点头,“自然是认的。”
“那也要他有家传才行啊?一个乡野村夫的孩子懂什么医道,哦无证的村医游医传上三代就算是家传啦?”胖子嚷嚷,“我呸!”
“别€€嗦了,你们要么交罚款要么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他有名医作保呢?”那个声音又问。
“什么名医?”胖子不屑一顾,“我告诉你,满京城最大的名医就是我们韩院长,他可不认得你这小杂碎。”
“呵€€€€”声音的主人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慢慢从钱庄的阴影里走到了门前,“我给他作保。”
“还有,韩硝,看见€€师父,还不下马下跪?”
第069章
看着从云€€钱庄中走出来的陆商, 韩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但他€€并未下马,只是€€倨傲地俯身趴到马鞍上冷笑道:
“哦, 原来是陆老先生。”
陆商看着他,没说话。
韩硝慢慢坐直起身, 声音倨傲,“我怎么记着有些人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我,也没我这个徒弟呢?”
陆商也不恼,只似笑非笑看着他€€, “为人弟子的忤逆犯上, 难道还不许做师父的说两句气话?”
“是€€么, ”韩硝也笑, “那€€怎么办?我却当真了呢。”
“也好办, ”陆商老€€神在在, “韩大人即刻进宫, 往河山阁调用泰宁十€€九年的宫廷记档并起居注,告请两位史官替您稍做修改。”
“尤其是€€这句:‘泰宁十€€九年, 太医院使与左院判争于锦廊,帝劝之。十€€五日, 左院判请罪,使谅之,师徒遂归好, 帝慰、悦而赏赞’。”
河山阁是€€锦朝的史馆, 取义锦|绣|河山。
其中地上三层存放有近三朝的史书、帝后起居和各宫侍寝的记档;地下的仓库则蜡封保存有从太|祖开始至今两百余年的史籍。
陆商这段史籍背得字正腔圆,而且语速缓慢、吐字清晰, 声音也极洪亮,力求叫在场每个人都€€听个真切。
韩硝脸色铁青, 他€€半眯起眼盯着陆商看了半晌,最终咬牙下马,一步步走到老€€人面前,勉强半跪下来行了个礼。
“……见过师父。”声音很€€低,也不情愿。
陆商哼了一声,本来他€€也不想认韩硝,但没道理让这东西仗势欺人。从前欺负陶青,如今又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欺负陶青的儿子。
他€€睨着韩硝身后替他€€牵马的那€€胖子,声音极冷地开口€€,反问道:“现在,你€€再说说看?京城里€€最大的名医是€€谁?”
胖子吞了口€€唾沫,看着被迫下跪的韩硝,额角冷汗直冒,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韩硝紧了紧后槽牙,自己慢慢站起身,他€€看着陆商身上的布衣,再瞧瞧站在陆商身后的一众年轻人,最终没忍住:
“您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眼光也差。”
只有失败者才会想着挑衅,而且韩硝从前说过许多比这还难听的话,陆商微笑,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回敬了一句:
“是€€啊,所以€€当年才会收你€€为徒不是€€吗?”
“你€€€€€€!”韩硝终于被激怒,抬手€€直指陆商、双目赤红。
陆商却耸耸肩,环顾周围一圈、示意韩硝带来的人该散了。
几个衙门€€来的班差见着如此情境也尴尬,但韩硝到底是€€太医院五品院使,官阶品级上要高于他€€们很€€多,遇事、也总是€€要问一问。
“韩大人,您看这人……我们还抓吗?”
韩硝鼻翼扇动,恶狠狠瞪了那€€发问的官差一眼,然后转身上马,狠狠踹了那€€牵马的胖子一脚,“……抓什€€么抓!我们走!”
他€€自调转马头一骑绝尘,剩下那€€中年男人狼狈地追在马后。
至于几个官差则是€€拱手€€与云€€钱庄的众人道歉,说这一切都€€是€€误会,“是€€我们搞错了,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陆商仰头,示意他€€们看向二楼。
€€€€云秋和小陶并肩趴在窗口€€。
他€€们一个是€€此地的主人,一个是€€刚才那€€场是€€非的事主。
要道歉也要对€€着他€€们。
官差们无奈,只能看着两个年轻人再次抱拳拱手€€,说他€€们也是€€一时糊涂,“那€€蔡大人也是€€太医院的七品御医,我们也没想到他€€会胡乱攀咬……”
蔡大人?
云秋远远瞥了眼追到丰乐桥就累得气喘吁吁的胖子,心下了然: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蔡森、蔡太医。
前世,这人可宫里€€宫外闹出不少乱子。
不是€€今日给不思饮食的淳嫔诊成了积食过甚,让人吃了一个月错误的汤方;就是€€明日误拿外敷的清创粉给武骑指挥严朝内服、害得他€€半个月都€€说不出话、险些变成哑巴。
蔡森是€€韩硝的弟子,每回闹出的事情都€€是€€由韩硝出面给他€€解决,云秋前世在王府的时候,也在吃饭时听王妃和宁王议论过此事。
€€€€说蔡森和韩硝是€€关€€系密切的利益关€€系,他€€们既是€€师徒、也涉钱权,蔡家是€€夔州做熟药的富户,家中有钱但朝中无人。
韩家是€€京城的高门€€大族,族中虽多高官、名医,但却碍于朝廷命官的身份不好敛财,许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也不好用自家钱贴补。
尤其是€€本朝逐渐削减了医署局的开销后,韩硝就开始有意在众多想成为他€€弟子的御医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最终他€€收了三名弟子,都€€是€€和蔡森一样家中有钱但是€€想打开官场、朝堂路子的富户,其中一人的年纪甚至跟他€€差不了几岁。
去年上医署局出了那€€么大的一桩丑闻,值此多事之秋,韩硝和他€€三个弟子的关€€系自然也是€€御史台弹劾的内容之一。
言官御史倒不拿年龄说事,他€€们就主张严查医署局这些年的公账,其中每位博士的俸禄、印制凭引的花销、纸文浆糊等挑费,都€€要说明来由去向。
韩硝这几日告病,本来御史台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抓着些不痛不痒的毛病申斥一二,结果中和节,韩硝在双凤楼中毒昏厥,对€€方都€€险些丧命,御史们也不好赶尽杀绝。
韩家毕竟是€€高门€€望族,他€€们在朝堂上也有自己的党徒,趁此机会这些人纷纷上书告言,请陛下看在韩硝往日的功劳上轻判、甚至免罪。
当今圣上出生在建兴朝,那€€时的太医院使已经是€€韩硝。陛下年少时病痛,也都€€是€€韩硝带人前往请脉后,返回太医院亲手€€熬药。
皇帝念旧情,申斥了韩硝一顿、罚俸三年,算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但韩硝明显不知€€足,还惦记着他€€的医署局。
云秋想了想,拍拍小陶的肩膀,“这事儿交给我,你€€不用出面。”
然后他€€便立在二楼的窗扇前向两位衙差摆摆手€€,表示刚才之事不妨,“只是€€请二位衙差大哥稍等一等€€€€”
云秋带着点心从云€€钱庄出来,直接请着那€€些衙差到了对€€面的茶棚,云秋大气地招待了他€€们一顿热茶加四样瓜子炸物,拱手€€请教道:
“还想问问两位大哥,最近是€€无凭引行医卖药的人很€€多么?怎么韩院长和那€€位蔡大人都€€如此敏感、兴师动众的?”
两个衙差对€€视一眼,“呃,这个嘛……”
“两位大哥莫要多心,”云秋半真半假地解释道,“非是€€我要刺探朝廷情报,只是€€我家里€€有个亲戚近日生出进城做生熟药的生意,因此打听。”
“若事涉朝堂隐秘,两位大哥不方便说,那€€便算了。”
“我们喝茶,喝茶。”
两个衙差想了想,觉着眼前的小老€€板比那€€蔡森和善太多,人生得俊俏、说话也好听。关€€键还挺会来事儿,明明是€€他€€们有错,他€€却还请吃茶。
刚才那€€事办得鲁莽,这回他€€们便慎重慎重,挑着能讲的与云秋说:“€€,也不是€€最近才严起来,实是€€因医署局去岁出了那€€桩丑事,这才……”
医署局开科考出来的“大夫”一问三不知€€,这事儿京城里€€人人都€€知€€道,能说,也不牵扯朝堂。
“而各地凭引发放混乱也不是
€€一两天了,所以€€老€€百姓不就议论吗?说要不干脆给医署局撤了,之前几千年几百年没有不也没那€€么多乱子么?”
官差押下一口€€茶,摇摇头道:“蔡大人和医署局的各位自然是€€不想医署局因此被裁撤,所以€€才想着要抓几个典例。”
典例这词官方了些,但意思就是€€要明正典刑、专抓范例。
设立医署局考核、发放凭引,为的就是€€要杜绝江湖骗子冒名行医、坑害人名,以€€及黑心商人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地贩售假药。
“所以€€在这儿档口€€,那€€位蔡大人见着你€€们的小大夫就急了眼,一时告到我们那€€儿,我们也是€€一时糊涂了,应当先€€查问清楚的。”官差又抱歉道。
云秋摆摆手€€,笑着谢过两位官差答疑解惑。
陪着他€€们吃尽了一盏茶,云秋才回到云€€钱庄中,小陶早就皱着眉等在门€€口€€,在后院忙碌的小邱也凑过来靠在门€€扇边,看样子是€€想听热闹。
陆商和荣伯坐在一旁,也等着听前因后果。
云秋自认没有小邱那€€样的好本事能“说书”,便也只是€€简单说明了韩硝和蔡森的打算€€€€
大约是€€称病这招有了奇效,韩硝得以€€保全了他€€太医院使的身份。这让他€€信心倍增,觉着韩家在朝堂上依旧能说得上话、陛下也护着他€€。
于是€€对€€医署局,他€€也生出许多妄念,在三个徒弟的撺掇下,决定在医署局开科考试这段时间里€€认真稽查,找出无凭引行医、开生熟药铺的人。
并展示给世人看:瞧瞧,这就是€€无凭行医的危害!
最好是€€像泰宁朝那€€样€€€€遍地都€€是€€黑心商贩和假大夫,各地百姓看不上病了、药价也奇高了,那€€医署局的作用就会被重新凸显。
到时有了民意支持,韩硝自然有办法€€说服朝堂上的言官御史,最后陛下再不愿,也还是€€只能保留医署局、甚至给医署局拨钱。
“他€€这算盘打得可真响,”陆商嗤了一声,“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我脸上了,怎么?现在我朝少有黑心商人、少见假大夫骗人,他€€为着保他€€那€€破官署,还要造出来几个不成?”
云秋挑挑眉,以€€韩硝那€€偏执倨傲的性€€子:这事儿可难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