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御史唾沫星子横飞,韩硝却也只能站在那儿生受着。
他看上去€€很狼狈,额头上还有一块擦伤,脸色也憔悴。若说前些日子告病是权宜之计,如今是当真被气得有些着急上火了。
偏偏御史说的那些话,他是一句都反驳不了。
若那陶南星是个€€普通的乡野村夫就算了,偏他是那死老头最宠溺小弟子的儿子,而且,还确实在双凤楼救过他。
御史台的奏疏上完,皇帝的脸色就已经变得很难看。不过他还是循例问了韩硝,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解释辩驳的。
韩硝深知大势已去€€,颓然跪下伏地,“罪臣辨无可辨,请陛下责罚。”
他已经认了,但€€跟他利益相€€关的几个€€徒弟却不认。韩硝即使被罢职免官,他们韩家€€在京城也有房有地。
可是像蔡森,他们家€€可是花了大价钱才给他送来京城里当上御医,这要是革职落罪、损失的银两可就不在少数,而且家€€里的生意€€也要受影响。
蔡森跪下磕头,垂死挣扎,“那姓陶的不是还没治好徐将军么?”
他这话看起来是辩驳,可落在旁人耳朵里就像是挑刺和挑衅。徐将军的状况每日宁王府都会上报,府医们记录的脉案比宫廷里的还详细。
皇帝身边的三阳公公、太子青宫的人都去€€探望过,徐振羽的眼睛明显有好转这事儿板上钉钉。
他这种时候用€€质疑陶南星来脱罪,就好像他并不希望徐将军痊愈一样。
同知将军段岩第一个€€不干了,他走出来指着蔡森的鼻子骂,说他医术不佳还没人性,镇国将军在西北驻守这么多年,人人都盼着他好:
“你这浑人,自己连牡丹花毒都辨不出,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诊错脉的事,这会儿你还有脸攀咬别人?”
要不是旁边有人拦着,看段岩那样,是很想上前踹蔡森两下。
即便皇帝知道蔡森只是提出来一种可能,可他也不喜欢这御医在这种时候提出来疑议,便挥挥手,要人扒掉蔡森官府、驱逐出京,永世€€不录用€€。
蔡森哪里会愿意€€,惨叫挣扎不断,惹恼了执行的几个€€宫人侍卫,便是连更换的衣裳都没给他准备,直接扒光了给踹出角门€€外。
宫闱角门€€之外可是京城的北市,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
外面的百姓哪里人的什么蔡御医、蔡公子,只看见一个€€满身肥膘的男人被从€€宫里踹出来,身上还仅有一条裤衩,百姓立刻哄笑起来。
蔡森又羞又窘,提着裤衩狼狈而逃。
大约是因为他的出言不逊,后来皇帝对韩硝也没了好脸色,诏命下,撤掉他的太医院使之职,并将太医院内与€€韩家€€相€€关的一应人等裁换。
医署局也因贪墨、党争等事数罪并罚,被直接查封。所谓的行医论凭引、开医药局要考核等事,也被一并取缔。
朝廷按着御史台查出来的账,罚韩硝以及涉医署局事的医官、官员们如数交还,总数上是白银一万八千七百六十四两,还有一些其他的名贵药材。
虽说这些钱财只是明面上的账,私下里韩硝收徒和那些富户做的交易还没算进€€去€€,但€€也已经足够吓人。
不几日,韩府门€€口都聚满了前来声讨他的生熟药铺老板和大夫。闹得凶的时候,韩府门€€口聚集的百姓都快冲破大门€€、挤进€€去€€抢东西了。
韩府再€€富,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钱。韩硝本就肝气郁结、肝火亢热,被人围着这样吵嚷几日后,竟是一口气上不来、彻底昏了过去€€。
他昏过去€€后,韩家€€就没了主心骨,家€€里更是乱作一团。
蔡森家€€里知道他在京城受了委屈,干脆也是撕破脸,上门€€四五个€€管事并护卫,直到韩府外讨说法€€€€要韩硝退还他们家€€给出去€€的钱。
这些事累加到一块儿,闹着闹着竟然变成了民抄事件。
所谓“民抄”,是相€€对着“官抄”而言:
朝廷下诏命抄家€€那是官抄,一般会有官兵开道、有专门€€登记造册的文武官员,对被抄之家€€的房屋、家€€眷不会有太大的损害。
而民抄相€€反,正€€是因为民怨四起、怨声载道,才会让激发老百姓围攻某处房宅、某人的家€€,甚至烧毁房屋、砸抢屋内的古董字画。
愤怒的药商、大夫冲破了韩府大门€€,点火烧毁了韩府的药柜、药田,并将韩府内值钱的东西劫掠一空,带不走的也用€€棍子石头砸毁。
韩硝和韩家€€人跟药材打了一辈子交道,哪里见过这种恐怖场面?
他还在病中,由家€€人带着走角门€€躲到了邻居家€€里,可眼看着一辈子的心血和房宅被毁成这模样,惊惧忧虑之下,竟开始呕血。
朝廷倒是对这件事挺重视的,毕竟若不严惩,今日是韩府、明日就会是三省六部€€院,甚至是皇宫内苑。
不过闹事的百姓人数众多,若都收监羁押,朝廷的南狱也关不下那么多人,最后只给蔡家€€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关起来,百姓多以教育、警告为主。
韩家€€遭逢此难元气大伤,不仅在京城高门€€望族中抬不起头来,韩府的下人走出韩府也要被附近的百姓发出嘘声、叫骂不断。
韩硝这几日病着,家€€里的药材铺被烧毁,他们也只能往府外去€€买药。可那些药局生药铺的老板正€€恨着他们,哪里愿意€€给他们药材。
不是直接不卖、将他们给赶出门€€,就是翻了十倍二十倍的价钱还以次充好、尽是贩卖一些下等品、次等品给他们。
韩硝有一位夫人两位小妾,其中他最疼爱的那位姨娘见势不对,竟是连夜带着自己的金银细软卷逃南下,气得韩硝呕血不止、眼看着人就要不成了。
最后是韩夫人托人从€€沈家€€请来一位府医,才勉强弄来汤方给韩硝吊住命、缓过一口气。
“……所以总之就是这样啦。”小邱坐在云秋对面的桌子上,双腿晃浪着,满脸都是一副“快夸我”的表情。
“那,桃花关呢?”
他们回到云€€钱庄也有些时日了,钱庄和解当行上的生意€€也在照常进€€行,但€€除此之外,云秋还有一件特别想办成的事儿。
现在医署局被查封,就是最好的时机。
“听说户部€€已经派人上去€€了,”小邱用€€手指托着下巴想了想,“这些天村民们都在收拾东西陆陆续续搬下山,东家€€你还真要买那座山啊?”
云秋点点头。
“可买下来能做什么呢?”小邱想不通,“上面有保林护山碑,既不能做伐木场也不能当采石场,土地都是下田,难道您要学那琼林苑和武林园啊?”
琼林苑是一座皇家€€园林,每年四月十八都会对京中百姓开放。
其中有亭台楼阁、湖光山色,遍地奇花异草、假山造景,夜里能放灯、白天有水上百戏,皇帝兴致好的时候,还能观赛龙舟、水战竞渡。
附近的商贩交上两百到五百文不等的租金就能到琼林苑中摆摊,给游玩的百姓提供吃喝和娱乐的小项。
而武林园是惠州的一位商贩,仿照琼林苑的形式开设在丽正€€坊内的一处私人园林,形制上与€€琼林苑完全相€€通,只是开放的时间是六月初八,且进€€园要收三五文的票钱,算是私人的维护费用€€。
武林园里能搭台子作戏,同样也有一池子水能供游人竞渡,每年园子的东家€€还会拿出一样宝贝做彩头,吸引百姓进€€门€€游玩。
小邱想到那山上有一片桃林,就以为云秋是想要做个€€私人园子。
云秋摇摇头,笑着给小邱又添上茶水,示意€€他停下来喝点润口,“这会儿买下桃花关开园子呐?我还没那么傻。”
“傻?”小邱不明白,虽说山上的桃花还未开,但€€三四月份正€€好是城里人踏青的好时节啊?
云秋蘸着茶壶漏下来的水,在桌面上画给小邱看:
“呐,你看,这是从€€京城通往浑山镇最近的路,这条路要先爬上祭龙山,然后还是土路、要盘山而上,寻常百姓没有马车根本到不了此地。”
“然后,即便有马车,从€€浑山镇走到桃花关还有一段陡峭的山路。等到山路走完,山顶上就只有一片桃花林,这个€€时候你还要管百姓要钱?”
云秋摇摇头,“莫说是三文五文,我肯定是一文钱都不愿意€€出,还要反过来骂你是奸商,什么钱都挣。”
琼林苑在宫禁西南角、武林园则在城南丽正€€坊内,两个€€园子都处交通便利之地,是京城百姓走几步路就能到的地方。
而且园内多平地,不用€€爬山套车,老少咸宜不说,附近什么游玩食宿的地方都有,还能夜游京城、乘船通往漕河。
“桃花关上就一片桃林,阳谷、昌丰两村搬迁后,可谓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春日踏青偶然去€€个€€一两次还好,若时间长€€了,谁还去€€瞧要钱的桃林?”
“再€€说了,桃树又不算难栽。若真是有钱,还可以直接移栽一片桃树重新做成桃林,没必要专门€€跑那么远。”
小邱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那东家€€你买它干什么?”
“买下来办学堂。”云秋擦了擦手指,用€€帕子抹掉桌上的水。
“……啊?”
当年,陆商与€€韩硝相€€争,老爷子不就想办个€€善济堂?分设药学、医学、政务三部€€,再€€设三顷药园、栽植百草,广开门€€路招收天下有志从€€医者。
桃花关上的良田虽少,但€€林木草植却很繁茂,用€€来种草药也好。
而且学堂和庙宇一样,正€€适合在高山清幽处,既远离了世€€俗纷争能潜心向学,也能保卫这一片山林,不叫保林护山碑成为空谈。
云秋都想好了,买下这座山后桃花关那片桃林照旧开放给京城百姓游玩,但€€后面
阳谷村和昌丰村所在要改建成学院。
而昌丰村百姓留下来的田地,整好可以改做成药田、药园。
最要紧的是,在医署局出了这么大乱子的前提下,重新提起当年的善济堂,肯定能吸引到非常多确实有心学医的人,这一点应该是陆商所盼望的。
“行了小邱哥,你还是去€€帮我盯着,官牙放牌我们就买。”
小邱点点头应下,这点事他能办妥当。
等小邱下楼离开,点心才问云秋,“可是公子,您这……不挣钱呐?”
办学堂、办慈济局,这些都是朝廷养民、惠民、利民的措施,即便是私人来做这笔买卖,也是那些功成名就的文臣武将、富商巨贾来兴办义学。
云€€钱庄和恒济解当虽然挣钱,但€€也远远没到巨富之地步。
点心跟着云秋也看了不少言及商道的书€€,实怕他真成了李从€€舟口里的小菩萨。
云秋嘿嘿一乐,朝点心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我们前日不是看了吗?准备盘下来分茶酒肆旁边那间铺子。”
他说的是雪瑞街上,隔着丰乐桥和惠民河与€€云€€钱庄相€€对的一间店面,铺子在分茶酒肆的左手边,再€€往北是一间珍宝斋。
铺子原本是卖茶叶的,老板在老家€€的父母年岁渐长€€,身边需要人照拂。他这些年在京中也算是小有积蓄,所以就准备卖了铺面返乡、给爹娘养老。
临街的门€€脸是两间面阔、一层平房,后面带有进€€深两丈的院落。
算上官牙的抽头,合总下来是五千八百多两银子。
云秋那日看完就决定下来要买,只是中间出了桃花关的事才耽搁了一段时间。他刚才就是在算账,连带上陈家€€村田庄的,以及豆腐坊的分成,刚好能匀出这笔银子。
“那铺子买下来我准备改成药铺,就叫善济堂,跟老爷子想办的学堂名字一样,往后铺子里卖药能挣钱,山上医师学成也能下山来坐堂。”
而且山上种植的草药他们铺里自己就能卖,药学的弟子们还能挣钱补贴家€€用€€,简直是一举多得。
€€€€这也是云秋想了多日,最终想出来的一个€€法子。
学堂的钱叫药局来挣,药局的成本由学堂来支,只要陆老爷子在此坐镇,也不愁没人慕名前来。
“公子的法子好是好,但€€……”点心还是有些担忧,“若是陆老爷子知道后不愿干呢?”
云秋摇摇头,非常肯定:“不会,我这提议,他一定喜欢。”
€€€€陆商在意€€医署局和善济堂半辈子了。
甚至因为这般纷闹得妻离子散,有这样一个€€能够实现他多年以来愿望的集会,陆商一定不会放过。
而且最重要的是,经过小陶给徐振羽治眼这件事后,云秋相€€信老爷子已经重燃斗志,能够想办法给他提出来的善济堂办好。
所以,陆商会答应的。
不过几日后,三月季春,云秋还是得到了意€€外之喜:
镇国将军徐振羽双目复明,小陶得到黄金百两,被宣召入宫御赐红马褂和金腰牌,并由皇帝送上了亲手题字的匾额:杏林妙手。
原本皇帝还属意€€拔擢陶南星官太医院正€€六品左院判,但€€小陶在大殿之上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青松乡还有众多百姓需要他、他爹也在等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