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舟沉了沉眉, 眼里€€的光芒倏然黯淡下来。
“所以我就说是被你€€吓的,”苏驰不满地用€€手背敲了敲徐振羽的肩膀, “哪有€€人什么都不解释就给人送人过去的?”
徐振羽嘶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那他也不能专程来找云秋说他其实€€并不在意他来军营吧?那样不是更奇怪, 而且派蒋骏来,他以为小家伙就能懂呢。
“反正我挺支持这位大兄弟的说法,”乌影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给手臂挂到蒋骏肩膀上,“你€€们灶房做的大锅饭真的很难吃。”
吃了少说十多年大锅饭的徐振羽:“……”
系着€€的胖大叔一听这话就瞪直了眼,嘴唇翕动两下仿佛要哭,“你€€、你€€怎么平白污人清誉?我在这做了二十多年饭,可从没听过有€€人说难吃!”
这位大叔三十岁上下,龙眉虎目、膀大腰圆,袖子卷起来的手臂上还纹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偏他性子软、爱哭,嚷嚷这一句眼眶就红了。
“那也没人说过好吃呗?”乌影笑得蔫坏,“说不定大家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给您提意见呢。”
胖大叔叫李忠,他爹是定国公€€身边的副将€€,也是个追随着老将€€军出生入死的猛将€€,最后和老将€€军一起战死在了西€€北的黄沙里€€。
李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皆是军中悍将€€,李家二郎还教过惠贵妃徐密骑射和骑枪,若非朝堂上夺嫡斗争激烈、冯老将€€军登门恳请,定国公€€本有€€心将€€女儿嫁给李家。
徐密成为诚王侧妃后,李家兄弟就先后为西€€戎所害,李家老夫人也因此大悲大痛以至病逝,李家仅剩的血脉就被定国公€€接到了家中抚养。
可惜李忠从小就对舞刀弄枪的事情不敢情趣,更多时候喜欢挤进灶房研究庖厨之道,即便是到了徐家,对定国公€€提出的唯一要求也是想有€€个自己的灶房。
按理说,这样从小醉心厨艺的人做出来的饭菜应当不会难吃。
但偏偏李忠就是在厨艺上有€€着自己不同的理解,清淡的菜他能做得很油腻,油腻的菜反而能做得很清淡:
煮个青菜豆腐汤,他要往里€€面加一块烟熏肉,说是这样才会有€€肉汤的鲜香;做个红烧肉,他却用€€醋代替了酱油,说这是古书上的偏方、能减少肥肉中渗出来的油。
定国公€€看他实€€在喜欢做饭,就给他带到了西€€北大营,到勤务部的灶房炊班中当个厨子。
结果€€李忠一待就在西€€北大营待了三十年,从二十岁出头的小帮工变成了灶房炊班的总头,不仅负责每日菜式的调配,还带了十几个学徒。
虽然他搭配的菜式依旧很奇怪,比如马奶炖河鱼、林檎炒地瓜,但现在营中士兵多,就算是大锅饭也还有€€十几个不同的厨子来做。
加上士兵每日操练、打€€仗辛苦,消耗量也大,到吃饭的时候捧起碗来就猛猛干,再添上点家乡的咸菜、腌萝卜什么的,也能就活下来。
乌影不知€€道李忠背后这些旧事,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没想到李忠听完他的话就变了脸,紧紧咬住嘴唇、双目赤红地瞪着乌影,庞大身形朝着乌影的方向走了几步,几乎要给人逼到角落。
“……干什么?想打€€架?”乌影防备地举起手,“虽说你€€是厨子,又是长辈,但真动手你€€可不一定打€€得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忠就高€€高€€抬起了手,就在乌影以为他要打€€下来一拳或者一耳光的时候,面前高€€大魁梧的汉字却发出了嘤地一声。
乌影:???
李忠纹有€€青龙的手臂颤抖个不停,指尖直指着乌影,眼泪止不住地流,“你€€……你€€……你€€……我活不了了!”
说完,竟然是挂着两行€€清泪扭身跑出大帐。
乌影都惊呆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汉人奇男子。
徐振羽在旁解释了两句,说李忠就是这般性子,他胳膊上的青龙是从前李家大哥觉得他性子太柔,逼着他去纹的,结果€€他带着这两条胳膊,还是要去下灶房炒菜。
乌影:“……”
“不过我也觉着不会是饭菜的问题,”冯副官在一旁开口,“军中新兵们不也有€€这样的症候,刚来西€€北的时候不习惯,看着是挺壮、但偶然一阵风就倒了,说不定是水土不服。”
这话苏驰倒是赞同,他刚来西€€北的时候也是百般不习惯。
虽不至于像云秋一样病倒,但也是成日嗓子发炎、咳嗽,这里€€的天气干燥,一日里€€的温差较大,如果€€不谨慎处置的话很容易就病倒。
几人争论不休,最后还是李从舟拍板,请了大夫到床边细看,切脉诊断一番后,营帐内的军医也不能给话定死,只€€说是什么原因都有€€。
€€€€毕竟站在军帐内的这几位都是军中的大人物,谁也是不能得罪。
“小公€€子刚来西€€北,许是有€€水土不服的原因,加上近日饮食上吃的并不精细、有€€些燥热食积之症,再添惊惧忧思,便会昏厥,不是什么大症候。”
“正好朝廷送来了避瘟丹和行€€军散,给公€€子用€€上此二物后,我再给写一剂汤方,然后小张,你€€给公€€子拿两瓶……山楂丸。”
前面的避瘟丹和行€€军散,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人人都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后面的山楂丸,听上去就有€€些……
这东西€€不是用€€来治疗食积的么?
徐振羽、苏驰和李从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震撼。而后,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小桌上,刚才云秋没吃完的那碗饭。
从蒋骏进军帐,再到云秋昏过去、众人闻讯急匆匆赶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少说一个时辰,米饭和桌上的菜都已经放凉了。
菜是今日军营里€€大锅炒出来的一荤一素,米饭也是西€€北常见的杂粮白米混煮的大锅饭。
这碗饭若在平常看是挺寻常,但若看看现下躺在床上、小脸惨白的云秋,再瞅瞅那比他脸还大的饭碗€€€€
苏驰:“……”
徐振羽则叹了一声,抬手捂住额头。
那老大夫也大概知€€道这病症说出来尴尬,飞速写好汤方一式两份交给点心一份留底后,就推说要去煎药、背上药箱就开溜。
西€€北大营配有€€十名左右的军医,在勤务部内有€€药房、药库,也有€€独属于他们的几间大帐篷。
伤员被救回来都会直接留在那养伤,开出来的汤方也是大夫们自己煎,或者是一些十四五岁的小士兵会过去帮忙。
这位老大夫是军中资历最老的,医术高€€明、人也敦厚,当时他看过避瘟丹后对着陆商是赞不绝口,直言是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但他在西€€北大营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能同时牵动大将€€军、军师、宁王世€€子……等等这么多人心的大人物。
老大夫捏紧药箱的带子,足下生风,而冯副官、蒋骏和乌影几个也觉着自己留在这里€€多余,转身各找各的理由离开。
苏驰懂得看气氛,一拽徐振羽肩膀道:“今日这场仗赢得漂亮,走,大将€€军,我请你€€喝酒€€€€”
徐振羽被他拉着后退了两步,但看向李从舟的时候明显欲言又止,目光总在他的左手前臂上停留。
“走呀,”苏驰又加大力气拽了他一把,半开玩笑地给徐振羽台阶下,“我请客,不用€€您花钱。”
徐振羽抿抿嘴,最终撩了一把头发叹了一口气。
他拍拍苏驰的手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又看着李从舟准备叮嘱两句,结果€€李从舟在他开口前就抢先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事儿,您不用€€担心。”
徐振羽啧了一声,看着李从舟的手臂想说怎么可能没事,但苏驰又拉了他一下,“您得了,给人孩子点相处的机会。”
见他不走,苏驰干脆绕到徐振羽身后给他往外推,一边推一边说,“刚才若不是您给他捉过去审问犯人,哪还会有€€这些事,走吧走吧,人心里€€有€€数的,作长辈的唠叨多了要讨人嫌的。”
徐振羽挠挠头,这么一说倒显得他像个棒打€€鸳鸯的恶棍。
他别€€别€€扭扭嗯了一声,跟着苏驰走到军帐门口时,又停住脚步、小声嘟哝道:“等他醒了,你€€……替我说清楚。”
李从舟一愣回头,只€€看见苏驰站在军帐门口忍笑,而匆匆离开的大将€€军,耳廓不知€€为何€€红了。
苏驰冲他笑了笑,眼里€€的神色却很正经,“云秋兄弟就有€€劳您了。”
说完,他又躬身拱了拱手,才挑帘转身消失在军帐外。
而李从舟看着军帐门口起起落落的门帘,脑中却突然闪过一句前几日自己对徐振羽说过的话€€€€
当时他说,云秋没有€€高€€堂爹娘。
但如今看着为云秋担心的众人,还有€€真心给云秋当兄弟的苏驰,他觉得自己应当要收回那句话。
是他因为前世€€的记忆鼠目寸光,只€€想着云秋亲生的爹娘€€€€小账房和月娘,却没有€€算到今生云秋身边这些人。
“点心你€€去吧,”李从舟走上前接过凉巾,“你€€们难得来西€€北一趟,现在天色尚早,还没到回营之时,还能和蒋骏聊会儿。”
徐振羽让蒋骏过来,也是有€€这样的一重考虑。
“这里€€有€€我,放心。”
“可……”点心担忧地看向李从舟左臂,“可您不是也受伤了么?”
刚才李从舟急急跑回军帐时,露出来的左手前臂上还缠着一卷带血的绷带,身上的外衫也没披好、一只€€袖子还耷拉在外。
即便没看到伤口,那样的渗血量,点心也能看出来受伤不轻。
李从舟摇摇头,甚至还抬起左臂晃了一下,“没事,小伤。”
点心看他面色如常,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从站起身、让出了位置。
不过他走出去两步后,还是回头道:“我和蒋叔会在附近找个地方聊的,要是有€€什么事儿您就吩咐我,我会去办的。”
李从舟勾了勾嘴角,颔首谢过他。
等点心离开后,李从舟又守着换了两条凉巾,额头贴着额头感觉云秋的脑门没那么烫了,才挪过去坐好、给人扶起来搂到怀中。
看着小家伙即便在睡梦中也紧拧着眉头,他是好气又好笑:
€€€€还真是第一回见着能活生生给自己撑病的。
李从舟给云秋顺到自己怀中靠好,然后搓热了双手、用€€右手放在云秋的胃上轻轻画圈揉动,并且在中脘穴附近一下一下按压着。
这个穴位在肚脐眼上四寸左右、大约就是一个手掌的位置。
它的位置很特殊,正好是小肠经、三焦经、胃经和任脉的交会穴,与€€三条经脉气相通。
人常说小肠经能分清泌浊,三焦是气机、水液的通道,胃经多气血,任脉又是管总人身上阴经气血的重要脉络。
中脘穴位于他们三经一脉的交汇处,自然能调理所会经脉的疾痼。
李从舟顺着脏腑的位置揉了百圈后,又运劲到掌根,自天突穴向下直推到中脘,然后继续向下到肚脐。
天突穴在颈部、属任脉,位于头面正中线上、胸骨上窝的中央里€€。
这样有€€助于消积化滞、畅通气机,在消化不良时最有€€奇效。
推按了一会儿,怀里€€窝着的人忽然动了动,云秋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看清楚他的脸后先嘻了一声,“……你€€回来啦?”
李从舟点他鼻尖一下,手上的动
作倒没停,只€€挂着浅笑看他。
云秋“嗯?”了一声,看看自己又看看周围,慢慢回笼的意识终于想起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跟点心、蒋骏正说话呢,结果€€陡然得知€€徐振羽竟然早就知€€道他偷偷跟着朝廷的人来到了西€€北大营,惊诧之下就一下厥了过去。
“我真……晕过去啦?”
“不然呢?”李从舟收回手、拢了拢被子,给云秋重新裹好,被子围着他裹成一个卷,就剩下一个小脑袋露在外边儿。
“那……”云秋嘴巴开开合合,感觉脑袋里€€有€€一锅滚水在咕噜咕噜冒泡,他想问的事可太多€€€€
关于徐振羽,也关于李从舟,还关于他身下这张明显变大的床。
不再是那张窄小的单人榻,而是结结实€€实€€一张三面有€€围子的弥勒榻。三面的围子木料材质上乘,外面还有€€一层亮光包浆。
围子上面一条栏杆收腰中空,下面一圈挡板皆雕花,中间还镶嵌了整块的大理石飘花圆盘做板芯,夏日靠上去能纳凉。
罗汉床实€€用€€,兼具卧具和坐具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