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他们攻破西戎王庭、生擒了€€荷娜王妃和小戎王,宁王透支许久的身体也终于熬不住。
而后,在西北停灵七日后,朝廷诏命下€€,由他继承宁王尊位并扶柩归京、合葬父母。
宁王是皇亲,丧仪之事本该由宗正院过问。
可前任宗正令刚被李从舟斩杀,即便他勾结西戎叛国谋逆、贪墨官银的证据确凿,大宗正院的官员也对李从舟敬而远之、害怕推脱。
如此,宁王的丧仪是李从舟自己办的。
王妃早年间给自己和丈夫都准备过先行的妆裹,墓地也一早看好了€€两块在杭城青山里的,她和宁王喜欢江南山水,总盼着有一日能€€了€€却俗务到江南平凡度日。
原本若无李从舟在认祖归宗大典上闹那档子€€事,宁王和王妃是必须葬在京城的,但李从舟发疯杀了€€一回人,反倒让言官御史€€忌惮七分€€。
而王妃病逝半年,丧仪全由王爷主持,本该早早下€€葬,但由于李从舟杀人牵扯出€€来许多旧案,宁王最终还是妥协、给妻子€€葬在了€€京中。
现在既是李从舟主持,那他决计给王妃也挪出€€来、跟宁王一样葬到江南的墓冢里,也算是他这做儿子€€的最后一点儿孝心。
€€€€毕竟西戎灭、荷娜王妃还朝,最后要对付的人就是已经€€从西南拔旗出€€征北上的襄平侯。
李从舟那时候是抱定必死决心,所以操办爹娘的丧仪也跟办报国寺师父、师兄一样€€€€只求亡者安心,不在乎旁人如何看。
可是在挪动王妃棺椁的时候,他却在墓冢里发现了€€附葬在王妃棺材旁边的一副棺椁,棺木的用料也很足,还有一对金丝笼、一顶镶满了€€珍珠的宝冠。
那宝冠的形制模样特别,不像是中原用物,李从舟虽然不知道这棺椁里的人是谁,但想着既是王妃随葬,便也一并迁到江南去€€。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宁王的神志好像也不清楚:
疼了€€多年的儿子€€并非亲生、爱妻病逝,找回来儿子€€又疯病缠身,多重打击下€€,宁王那是哀莫大于心死。
所以前世入殓时,那几€€名殓师才会惊呼连连,说€€以宁王身上的伤口看,他根本不可能€€活着撑到西戎王庭,但偏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胜利。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联想到今生€€€€
他被认回王府后,宁王和王妃并没有因为找回了€€血亲对他特别殷勤,更多时候明明是在考虑云秋的感受。
比起那些只重视血脉嫡子€€的大家族,这两位一看就更重情。
可也因为重情,这两人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怀有谨慎和不安,那是一种很矛盾的感情:
明明是亲生子€€,却陌生得仿佛初见之客。
想靠近又觉亏欠,太€€殷勤显得谄媚、太€€疏离又显得漠视。
王爷和王妃别扭了€€一段时间后,最终选择了€€顺其自然、不再€€强求。
同时,李从舟也在学着去€€习惯有爹娘照管的日子€€、学着成€€为王府世子€€,他们仨是磨合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如今这样的相处之道。
想到一年前他刚回府时,王妃待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如今却也会拿起藤条、叉腰对他说€€出€€那句:“我要审你”。
李从舟揉揉云秋脑袋,又宽慰他道:
“爹娘也不是圣贤,他们也只是普通人,有时候也会近乡情怯、有时候也会逃避问题。”
情怯逃避?
云秋慢慢抬起头,哭得一圈红的眼睛缓缓合拢又睁开。
“不过是梦,”李从舟亲昵地用鼻尖蹭蹭他的,“别这么难过。”
云秋却因他这句话€€心里猛然豁亮€€€€
所以前世,爹娘并非是避他如蛇蝎,而是近乡情怯、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态度传出€€来,又被二门那些蛇鼠小人误会、才会造成€€恶果。
心结纾解,他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下€€来,抬头横了€€李从舟一眼后,抿抿嘴小声嘟哝了€€一句,“我……才没难过……”
咔嚓他脑袋这人都稀里糊涂被他诓到手了€€,他都能€€当€€今生的李从舟和前世是两个人,那爹娘那边……也便是两世人吧?
这样,应该也挺好。
见云秋眼珠滴溜溜转着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李从舟实在怕他钻什么牛角尖又给自己弄哭了€€,所以屈起手指敲敲云秋藏在衣襟里的木匣子€€。
“那这个呢,你会收下€€吧?”李从舟勾着嘴角。
云秋横他一眼,抱紧那个匣子€€转身从他腿上跳下€€去€€就跑。
李从舟愣了€€愣,却见云秋也没跑远€€€€
他蹬蹬跑到床边踢掉鞋子€€,翻身上去€€后抱起枕头来就给匣子€€塞到了€€枕头里面€€,然后,人一歪脑袋枕到了€€枕头上、拉高被子€€蒙住头。
李从舟:“……”
这时,点心也办完了€€云秋交待的事,正带着小田上来请他们下€€去€€用午饭,咚咚两响敲门声,点心在外唤了€€声公子€€,小田也跟着喊世子€€爷。
李从舟还没开口,窝在被子€€里的云秋就先开了€€口,声音闷闷的:
“……没有公子€€了€€,公子€€睡觉了€€。”
门外的点心和小田面€€面€€相觑,半晌后点心悄悄推开门进来,先看了€€一眼李从舟后,又担忧地跑到床边,“公子€€您怎么了€€?”
小田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然后选择走过去€€站在李从舟身后。
捂在被子€€里的云秋:“……”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慢慢从被子€€里冒出€€半个脑袋,“没怎么……”
偏偏点心眼尖,一下€€就看见了€€云秋红红的眼睛,“公子€€您哭了€€?!”
云秋小时候是很爱哭,可点心记着自己跟在他身边后,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云秋哭而且还哭红眼眶了€€。
他凑上前扒拉了€€一下€€被子€€,心中闪过成€€千上百个念头,忽然电光石火间想起来一件事,点心立刻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李从舟:
“您不会真要去€€金莲池择婿吧?!”
李从舟:“……”
见他不语,点心瞪大了€€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后还是忍不住,最后他卷了€€卷袖子€€、后撤一步做出€€个攻击动作:
“您是世子€€我是平民,按律打了€€您我要蹲大牢,但这一拳我不揍您我心里不痛快!您怎么可以这样,您知道我家公子€€他……”
点心的话€€还没说€€完,云秋就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从后急急抱住了€€他的手,“点心别€€€€”
“公子€€您还护着他啊?!”
“……”云秋吐吐舌头,小声解释是他们误会了€€,“而且我哭……不是因为这个……”
点心愣了€€愣。
云秋则趁他发愣这一会儿功夫,飞快地给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虽然有点儿丢脸,但云秋还是大大方方告诉点心,“小和尚是来送聘书定、定亲的,不是欺负我,你不要揍他,我这个是、是……高兴哭的。”
……定、定亲?
点心眼睛飞快眨巴两下€€后,脸一下€€涨得通红。
看着他们主仆俩都红胜过艳阳的脸,李从舟好笑地摇摇头,然后转身看了€€小田一眼,拍拍他的手臂道:
“去€€,扶你点心哥哥下€€楼,给饭菜端上来吧,我们就不下€€去€€了€€。”
“还有,”他站起来,给赤足站在地上的云秋重新抱回到床上去€€,“给主人家管灶房的要包冰。”
小田傻乎乎还没闹明白什么事儿呢,世子€€吩咐,他就哦了€€声上前扶了€€点心,然后两个人又退出€€去€€、下€€楼弄上来了€€饭菜和冰。
点心在圆桌边布好了€€菜后,又亲自取绸布来给冰包成€€拳头大的一团,放到铁盘里托来给李从舟。
他躬身拜下€€,双手举盘子€€过头顶,“……世子€€爷。”
行这么大礼,李从舟回头笑看他一眼,然后摇摇头、接过那包冰替云秋敷眼睛。
虽是有绸布包隔着,但云秋还是被冰得嘶了€€一声、下€€意识就往后躲。
李从舟收回手,在自己手背上试了€€试温,等了€€一会儿觉着不那么凉了€€,才又敷上去€€。
不过他瞧着云秋浮肿的眼皮,当€€真是又可怜又有点好笑,遂捏了€€云秋鼻尖一下€€,“出€€息。”
云秋抿抿嘴,抱过去€€冰包自己敷。
而李从舟看身后点心还未走,就知道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而且说€€的内容无外是关于方才的误会。
不过是传话€€言语上的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
何况点心刚才的表现,也令他对云秋身边这位小厮刮目相看€€€€虽然并非武将也不是银甲卫,但有勇气、有胆量,也对云秋很忠心。
这样的人很好,他也能€€放心。
于是李从舟先开了€€口,让点心不必放在心上,“无事的,秋秋身边有你这样的忠仆,我还更放心些。”
想了€€想,李从舟抬手止了€€点心想开口的话€€,又继续道:
“何况这事也怨不得你,是我的疏漏。往后我会尽量带小田在身边,你们之间沟通消息也更方便。”
点心刚刚消退了€€热度的脸又有些红,他还是弯腰躬身给李从舟说€€了€€抱歉,“是点心莽撞,世子€€勿怪。”
李从舟摆摆手,他本来也没在意。
世间最难的,不过情义二字,点心有情有义的,跟在云秋身边挺好。
而且他也听冯副官提过,说€€在西北的时候,这个点心是每天€€早上晨起都要练一套拳,而且晚上休息的时候还要读书,刻苦上进,是个好孩子€€。
那时候李从舟就觉着点心不俗,今日点心为着云秋甘冒风险去€€蹲大牢,他又高看这位一眼。
将来,说€€不定能€€如萧副将之于宁王一般,有用于云秋呢。
折腾了€€这一早上,云秋的眼睛敷过之后还有点红,但人明显已经€€好多了€€,还会在桌上吃饭的时候与李从舟玩笑:
“你就管人家叫小田呢?也不正经€€给人家想个好听名字,父……宁王身边跟着的小厮都得了€€赐名叫:青松、元光,怎么就你这么小气?”
宁王小厮的两个赐名皆来自文房中“墨”的雅称,说€€的是易水盛产名墨,墨黑有光称元光;而墨系松烟制成€€,因此又称青松子€€。
豪门世家给小厮改名,要么是因为他们原本的名字太€€俗太€€难听登不上大雅之堂,要么是有打压之意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而宁王两个小厮叫这个,则是因为王妃身边伺候的丫鬟用了€€玄香、芝白这样也是对墨的雅称,王爷刻意改过来相合的。
云秋是和李从舟说€€笑,但一句话€€却给小田吓得够呛,他连连扑倒在地,“能€€伺候世子€€爷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小人没有这样的妄念!”
他这跪下€€就磕头,给在场另外三人都吓了€€一跳。
云秋筷子€€上夹着的肉都啪嚓一声掉地上了€€。
李从舟更是哭笑不得,他转身给地上跪着的小田扶起来,“……看来确实是我疏忽了€€,不过赐名,怎么跟我要吃了€€你似的?”
他上下€€打量小田一番,思忖应当€€如何给他定名。
小田的原名叫大壮,这名字比点心的本名好些,却也不是什么好在宁王府这样的地方叫出€€口的,因而府上众人平日唤他就多叫他的姓。
李从舟想了€€一会儿,开口道:
“前唐有诗云:‘曾看轻舟渡远津,无风逐岸不经€€旬’,往后你就叫‘远津’吧,正好与我的名字相合,往后人也不会轻慢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