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舒妃没反应过来。
“选婿选贤、择取高门望族固然重要,但公主自己的心意、夫婿的真心都是要紧的,说句僭越的话,小民倒觉得,若是待公主一心一意,又肯吃苦上进,便是五品小官甚至平头老百姓又何妨?”
舒妃闷闷笑,这小家伙倒是敢讲。
她身边嬷嬷有赞同有不€€赞同的,都别过头去压低声音议论。
曲怀玉听着嗡嗡议论神色也未变,只是静静坐在那儿,目光澄澈地看着舒妃。
舒妃对这话认同一半,选婿当然要选贤,也在乎情谊。可是世间圆满事少有,能举案齐眉、互相帮衬也是一种姻缘。
“那若真是平头老百姓,这位哥哥要如何给公主衣食平安呢?”
他们这正说话呢,楼梯那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姑娘脆生生的声音,“难不€€成,由着公主府的嫁妆、陪嫁来养家度日、争取功名么?”
“五公主!您……”一个老嬷嬷的声音传来,见此情景她吓得连连磕头跪下,一叠声地告罪,“娘娘,老奴、是老奴一时€€疏忽了€€€€”
曲怀玉是面对舒妃而坐,闻听人言他也没回头。
舒妃看着他,眼神赞许,这孩子说话是难听些€€,但到底是个君子。
“思筝,这里有外男在,您不€€该下来的,”舒妃看着站在楼梯口€€、穿着藕色襦裙的五公主,“快上楼去,这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
“舒母妃,筝儿没有见到他的脸,他也没转过身来看见我€€,我€€们之间隔着一丈远,旁边还€€有您和众位宫人嬷嬷在,传出去,能说清。”
“我€€只是听闻刚才€€这位哥哥的高论,一时€€好奇罢了,”她冲舒妃甜甜一笑,“您就让我€€问问吧?”
思筝公主十三岁,平日瞧着也是个性情沉静的,没想到私下里还€€有几分精灵古怪,舒妃想了想,便也允了:“行€€,难得公主开€€口€€,那怀玉你说说看?”
曲怀玉想了想,解释自己刚才€€的话:“下五品的官员,若能娶得公主,其自身必有过人之处,若真上进,未来也能官运亨通。”
“平头百姓也并非都是穷人百姓,自然有生财经营的门道,便是外面的田舍翁,也是家中有良田万顷、雇工无数。”
“方才€€我€€说的是,要重视心意、要上进,若好男儿不€€能凭自己的本事给公主挣来吃穿嚼用,那是无能、不€€能算真心。”
五公主想了想,又嬉笑一声问:
“可是大哥哥,先生教我€€道:‘男儿功成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若你说的男儿郎当真努力上进,可偏生朝中奸臣当道、升迁无望呢?”
“公主!”
“公主慎言!”
伺候的嬷嬷们都吓坏了,思筝公主今日怎么连连语出惊人,她这话说的,就好像是暗讽朝廷党争一样。
结果曲怀玉只是笑了笑,“平民百姓迎娶公主,已是逢天时€€,朝廷贤达便谋将拜相、为国效命,若朝中蠹虫横生、处处不€€平,那倒不€€若退而隐。”
“天下之大,只要心怀广远,何愁不€€能富有四€€海?”
这话舒妃听了都觉得僭越,但偏她生不€€起气€€,好像又在曲怀玉身上瞧见了当年救她那位江小姐的身影。
她摇摇头,只看向远处的思筝,“公主问了这么多,人也给你答了这么多,算€€€€解惑了吧?”
思筝公主咯咯笑了两声,拱手€€正经对着舒妃行€€礼,“谢舒母妃宠着筝儿,筝儿心里的疑惑解了。”
不€€过她走出去两步后,却突然回头杀了个回马枪:“依大哥哥刚才€€之论,想必,心中十分敬佩陶朱公。”
陶朱公是商道鼻祖,也即是有商圣之称的范蠡。
他进能辅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灭吴,退能在勾践欲以上大夫许之时€€、解去官职泛舟五湖,重新€€经营生意起家致富。
虽常被人诟病是投机经商发战争财,但他确实做到了急流勇退、不€€恋权势。
五公主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等曲怀玉的回答,就一溜烟跑向了长廊,倒累得她身后的嬷嬷紧跟着跑得气€€喘吁吁。
这边舒妃笑着又与曲怀玉说了两句,然后就请嬷嬷给他带出来了。
相较于曲怀玉的满不€€在乎,这回来金莲池的公子哥中,倒是有好些€€个势在必得的。
他们看着曲怀玉说了那样一番放肆的话,舒妃不€€仅不€€责罚他,反还€€邀请他到亭子中坐,便误会以为舒妃这是看中了曲怀玉,一个个乌眼鸡似地盯着他。
曲怀玉倒是不€€在乎,就自顾自走着。
可他偏是不€€在乎,偏有人恨得跟什么似的,就在他转过亭子准备上长桥的时€€候,有人故意从后投石打了他的脚。
曲怀玉被他算计一时€€踩空,眼看就要落水,银甲卫都在往那边赶,偏是有一人登萍度水后发先至,不€€仅拉曲怀玉站稳、还€€越过去扭住了暗算之人。
这一下看得云秋心惊,李从舟也紧跟过去处置。
看见救人那位,李从舟先拱手€€见礼,“和校尉。”
这是忠节水军里的龙骑校尉和赢安,他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配,人生得高大,只是常年在水里混着、皮肤晒得有点黑了。
他对着李从舟笑笑拱手€€,随便还€€了个礼,然后给那个扭了的人一脚踢给银甲卫,“此人手€€脚上不€€干净,在金莲池行€€暗刺事,还€€请世子好好查查。”
那公子也是武将出身,一听和赢安这话就怪叫起来,“我€€、我€€不€€过是扔了个石子儿!怎么就行€€刺了?!”
和赢安挑挑眉,没理他,又加了一条,“还€€有在禁中喧哗闹事,世子务必查查是哪家的公子,如此没规矩,也该参上一本。”
“你、你……”那人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从舟点点头,拱手€€谢过和赢安,“谢大人提点。”
银甲卫也领命给这个喧哗惹事的人带了下去,到时€€候自然会有言官御史参奏,他家里人也免不€€了要受到牵连。
看着那人灰溜溜被领走,和赢安负手€€走过来拍了曲怀玉肩膀一下,“怎么样?没事吧?”
曲怀玉眨眨眼,明€€显还€€没闹明€€白怎么事儿呢。
和赢安摇摇头笑,又转过身去与李从舟说:“好好的男儿郎,心眼倒小得跟针尖似的,没有容人雅量,赶出去正好!”
“啊?”曲怀玉这时€€候才€€闹明€€白刚才€€自己是被人算计了,他傻愣愣看了那被扭走之人一眼,然后才€€过来感谢了和赢安。
和赢安摆摆手€€,“多大点事儿?”
说完,他又拍拍李从舟肩膀,约他改日喝酒,然后就三步两步越过长桥,去与舒妃请罪。
他也在择婿的名册上,只是和赢安此人自在惯了,对金莲池这件事也不€€上心,看他身上就穿了件中衣,很像是在水兵操练完直接脱了甲胄赶来的。
李从舟摇摇头,吩咐围观的众人散了。
曲怀玉也和他拱拱手€€,准备离开€€金莲池。
结果李从舟想了想,还€€是给曲怀玉叫到一旁,然后低声与他讲了几句,让他到宫禁外的马车上等着,“我€€一会儿送他出来。”
曲怀玉瞪大眼睛,最后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拉着小白就快步往外面走。
而云秋这边,自然是不€€用李从舟吩咐,他自己就乖乖从望楼上下来,眼巴巴站在两个银甲卫后面,像等着他来接的小朋友。
看他那样儿,李从舟好笑地走过去给人牵走,顺利送出金莲池、塞上曲家的马车。
云秋带着点心钻进去后,还€€笑盈盈给李从舟挥了挥手€€,倒是弄得曲怀玉紧张兮兮地东张西€€望,生怕被谁瞧着。
等马车出了宫禁大门,曲怀玉才€€轻轻攮了云秋一下,“你你你好大胆,这要是被发现了……”
云秋嘿嘿一笑,反过去攮他,“你才€€是好大胆,你听听你刚才€€说的都是什么话,还€€好舒妃娘娘没怪罪你,不€€然你可也是要被人拖着丢出来的。”
曲怀玉挠挠头,“我€€就是……实话是说嘛。”
云秋撇撇嘴,只叹曲怀玉的运气€€好,每回都能逢凶化吉,不€€过刚才€€舒妃叫曲怀玉进亭子说了什么他可没有顺风耳听不€€见,因而就央著曲怀玉讲。
曲怀玉没有说书的口€€才€€,都是云秋问什么他说什么,大抵也给刚才€€的事情讲了个七七八八。
云秋知道曲夫人和舒妃有旧,这才€€明€€白曲怀玉大难不€€死的前€€因。
他看着曲怀玉长叹一口€€气€€,觉得小瑾的运势还€€真是不€€错,他托着腮帮想了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
不€€过能从金莲池全身而退,曲怀玉还€€是很高兴,当即就邀了云秋去吃饭,“小白,你去双凤楼定个雅阁,再到陶记买些€€糕点来。”
“诶?”云秋拉了小白一把,转头看曲怀玉,“你不€€用回家复命啊?”
曲怀玉想了想,“外祖父说让我€€进宫以后不€€要多想,随心而行€€,他老人家晚饭吃得早,我€€现在回去也赶不€€到饭,就不€€回去了。”
云秋:“……”
他说的是饭的事儿么。
大约是云秋的眼神太苛责,曲怀玉一拍脑袋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小白你先回家告知祖父,然后买了糕点就直接来双凤楼找我€€们。”
小白领命下车后,曲怀玉才€€挠挠头看着云秋傻乐,“见到你一时€€高兴,就……忘了嘛。”
看他这样,云秋也绷不€€住乐了:行€€叭,有些€€事急也急不€€来。
反正两位公主这回不€€用远嫁西€€南,能自己择婿也是好事。何况这回对外说的是四€€公主择婿,五公主才€€十三岁只是作陪。
可能是,好事多磨吧。
于是两人带着点心到了双凤楼,老板给他们引到了三楼正对中瓦子的一处雅间内,点心和小二商量着点了几个菜。
曲怀玉则拉着云秋到临窗的美人靠边坐下,一边看远处中瓦子的戏,一边与他聊天:“秋秋,怎么我€€瞧着你和……世子殿下好像不€€一样了?”
云秋唔嗯了一声,耳根有点红,“就、就没什么。”
曲怀玉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好朋友,“啊,那是我€€看错了吧……”
云秋舔舔嘴唇,心虚地别开€€头。
他倒不€€是故意要瞒着曲怀玉,只是李从舟特地叮嘱过,这件事不€€要让太多人知道,而且那小黑虫子也确实可怖。
所以小瑾不€€追问,他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曲怀玉讲了讲他在江南的那桩生意,然后突然想起来,“云秋你之前€€不€€是说过想经营布庄么?要不€€要这回干脆跟我€€去江南?!”
“布庄里面的门道很多呢,京城的这几家都各有各的路子,我€€们家的商道走的是蜀中、关€€中、江南这一路,你要是想在京城里卖,我€€先带你去江南看看?”
“……啊?”云秋眨眨眼,怎么突然话题就绕到这儿。
他挠挠后颈,轻咳一声与曲怀玉聊起正事。
那时€€候他为了帮姚老板,因而结识了周山、周老板家的二公子周承乐,周承乐告诉他夔州、蜀府都有布庄的路子。
“嗯嗯嗯,”曲怀玉点头,“是这样,蜀锦以经线起彩,和我€€们中原的大多数布料绸缎不€€同,加上产量高,如果不€€辞路途辛劳、倒是条不€€错的路。”
“那夔州呢?”
“夔州是入蜀的必经之地,以前€€又叫瞿塘关€€,古往今来都是重要的关€€隘和兵家必争之地,夔州三乡十二县,都盛产夔门斜纹缎,走水路也方便。”
曲怀玉想了想,补充道:
“哥哥和爹娘都在西€€南,你要是真想走蜀锦和夔门斜纹缎,到时€€候我€€帮你写信,叫他们来接你!”
云秋想想西€€南确实是曲家帮更€€熟悉,便抱拳拱手€€笑道:“那我€€先谢谢小瑾!”
曲怀玉嘿嘿一乐,正想和云秋再多说两句,结果小白蹬蹬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进雅间连礼都忘了行€€,直接就上来扯曲怀玉走:
“公子,您快、快跟我€€回家去€€€€”
曲怀玉皱了皱眉,拉开€€小白的手€€,“怎么了?半点规矩没有,进来也不€€行€€礼,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