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舟蹙眉看着那陶钵, 心想乌影还€€真是会安慰人, 明明水源里都出现虫卵了,却还€€说不€€打紧、没大碍。
云秋垫起脚尖, 趴在李从舟手臂上探出半个脑袋看,忽然啊了一声, 低低呼了句:“小陶!”
小陶家住江南,青龙县虽和荷花坝所在的崇安乡在两个方向€€,但也属江南水域, 硬要算起来€€, 青龙县还€€在崇安乡所属吉县的上游。
云秋拽拽李从舟的衣袖,眼巴巴看着他。
这种小黑虫子有多厉害云秋已听李从舟讲过, 陶南星助他们良多,陆商老爷子今生能从困境中走出来€€, 也少不€€了小陶的功劳。
“还€€有陶青先生。”云秋小声补充,这是小陶的父亲。
旁人可以容后再说,这两位云秋实在放心不€€下。青松乡距杭城不€€远,即便是用马车,一日时间也可往返。
李从舟想了想,给€€那陶钵端起来€€递予银甲卫,“找个开€€阔地方烧干净,仔细别€€被咬,还€€有虫子的粉末装进结实罐子里填埋,不€€可胡乱抛洒。”
“是,世子。”银甲卫恭敬领命去了。
李从舟又吩咐一队人暗中去助乌影,并给€€乌影带话,说他们先去上游的青龙县、柔封县看看,最后再到吉县荷花村上。
如此安排妥当€€后,李从舟请张伯吩咐吟风楼的人备马,“点心,待会儿劳你€€带着远津,你€€们并骑一匹,这样行€€动€€起来€€快些。”
点心应了,拍拍远津的背问他去换双方便骑马的靴子。
云秋趴在李从舟的背上没动€€,眼睛还€€直勾勾看着桌上晃浪出来€€的一点水渍,他的脸有点发白,攥住李从舟袖子的手指都无€€意识收紧了。
李从舟回头看他一眼,然后转身€€给€€人搂进怀里,凑过去亲了亲小家伙的额心,“不€€怕。”
云秋不€€满意,仰头又管李从舟讨了个嘴巴上的亲亲,然后才靠在他怀里,圈住他的腰。
他不€€是怕,只是心惊。
心惊于一位享朝廷食俸、衣食无€€忧的尊贵侯爷,心里还€€能生这样多的不€€满,为着权力€€、为着皇位,竟要拉这么多无€€辜百姓入局、枉顾他们性命。
李从舟说过,这种蛊虫种在人身€€上并无€€什么大祸患,真正有影响的是被金哨控制后,人会失去本心、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不€€怕痛地战至身€€死。
如果江南数十€€万百姓都变成了傀儡人,那……
“别€€想了,”李从舟揉揉他的脑袋,“小云老板什么时候这么忧国€€忧民了?他们都变成傀儡人也不€€影响你€€做生意,通知完小陶你€€就尽快回京。”
襄平侯势力€€再大,也没那么快能插手到京里。
一则京城里的高门世家大多知道当€€年容妃和方家的旧事,自视甚高的他们并不€€会理会一个远在西南的异姓侯爷,朝堂上这点党争都不€€够他们忙的。
二则即便被襄平侯找到弱点拉拢,京城里各宗势力€€繁杂,各家都有暗卫影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动€€手太难。
而且京城里有宁王和王妃,再不€€济还€€有辅国€€大将军、有户部的林瑕,银甲卫的屯所就在那儿,真有大战,也好保护云秋。
“那……小瑾这生意就这么算了哇?”云秋多少有点不€€甘心。
这便是李从舟在考虑的第二件事:
白帝城地势险峻,乃是一座位于长€€河北岸江中的孤岛,岛外两岸高山凌江夹峙、水势波涛汹涌,先汉公孙述建城于此,就是看中了此地依山傍水、凭高控深的地势。
那城里的城墙是一道叠着一道建立,城防工事也是城套城、城连城,有的地方甚至是城中城,没有熟悉的人引路,很容易就在里面迷路了。
前世他们进攻白帝城,折损了数万人才好不€€容易拿下白帝城主,结果却叫襄平侯趁乱脱逃、又施计炸毁江南堤坝。
不€€过当€€时襄平侯已有了白骨贮的蛊毒,所以只用沉装有虫卵的大坛于江中,在堤坝损毁、江南伏尸时,拔地起兵。
如今,襄平侯蛊术未成,却还€€是想用前世同样的谋略€€€€
利用白帝城主、激起他的反心,然后趁朝廷忙于应付白帝城民乱,偷偷安排江南之事,然后声东击西、直取京城。
那白帝城主公孙淳星有些功夫在身€€上,三十€€多岁年纪,为人豪爽仗义,平日专爱仗义疏财、劫富济贫,在夔州江湖上很有声名。
他仗着先人据白帝城的渊源,自己拉了一伙兄弟贿赂夔州府衙,竟给€€整座白帝城买下来€€做成自己私产,从此占山为王、自称城主,在瞿塘夔门一代很有威望。
原本这白帝城主和官府朝廷互不€€干涉,也是相安无€€事。
有时候公孙淳星甚至会邀请夔州府衙等官府里的人到城中喝酒,府衙的人对他们白帝城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还€€要请白帝城帮忙。
结果前世,承和廿三年上,夔州府衙带了位“钦差”来€€白帝城中,公孙淳星明明是客气相待,那钦差却忽然暴起于堂上暴起杀人,还€€叫出许多伏兵。
府衙被杀、宴席之上的歌女琴师被杀,公孙家亦有数人毙命,其中公孙淳星的老母亲、妻子和小儿子都惨死在这场祸事里。
这位白帝城主事母至孝,自然忍不€€下这口气,率部众反击后将那群人悉数击毙。
料想这一伙虽是恶人,但其中有一位朝廷钦差,身€€份想是要紧。所以公孙淳星并未声张,而是先派人到夔州悄悄打探,却意外发现朝廷根本没派钦差。
倒是那夔州府衙来€€白帝城赴宴是摆在明里,如今他不€€明不€€白失踪、生死未明,他的家眷、衙门里的官差,哪个都是要来€€过问一二。
公孙淳星本想以自己的威望,再送些钱财,摆平了府衙家里的人,就告作是白帝城里遭了贼,给€€全部的罪名都推在那个来€€路不€€明的“钦差”身€€上。
结果夔州府衙里出尔反尔,竟然在公孙淳星前来€€报案的时候给€€他一举扣下,反过来€€说是他们白帝城里内斗、害死了府衙。
公孙淳星怒极,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个所谓的钦差,分明是府衙识人不€€明,才害得他老母亲惨死、家破人亡。
可他公孙家割据在江心,这些年来€€得罪的人也不€€少,所谓钦差也不€€过是襄平侯挑唆做成的局,最终惊动€€了西南大营。
大营出动€€十€€万大军前来€€追讨围剿,公孙淳星为形势所逼、干脆拉了大旗造反,一时江中贼寇纷纷响应,竟然也聚集了五万多豪强。
虽然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可也因€€占地利,拖延了西南大营人马很久,以至在江南堤坝被毁时,朝廷陷入两线作战,根本应接不€€暇。
如此,也才会有后面襄平侯的那些谋算。
……
如今,从银甲卫查探的消息看,刘银财、即如今的改名换姓的公孙异,大约只是巧合来€€江南办事、并非有意针对。
公孙异事先并不€€知道曾泰的生丝是贩卖给€€曲怀玉,自然也不€€会料到曲怀玉托谁来€€料理这批丝货,应当€€是那曾泰见利忘义、凑了巧。
但这样一算,如今的江南就十€€分不€€太平:
先是有襄平侯用蛊的一番算计,然后又有各处堤坝上的损毁、偷工减料、府衙和地方上各商贾的手脚不€€干净,以及公孙异背后的白帝城。
李从舟无€€奈一叹,揉了揉云秋的脑袋,“先去青龙县看过再说。”
青龙县在杭城西北,策快马需一个时辰。
李从舟带着云秋、点心带着远津,一行€€四个人并在暗处的暗卫,很快就赶到了青龙县上。
到底不€€放心云秋单独行€€动€€,李从舟还€€是先带了云秋去玉田村找小陶。
结果他们去的不€€凑巧,小陶正好不€€在家,听邻居说是去隔壁珍珠坞出诊了€€€€
“天不€€亮就走了,少不€€得要去半日一日的,有什么话您跟我€€说,我€€给€€您带话,我€€记性可好呢。”
邻居看模样是个弱冠书生,拢着袖子笑盈盈站在门口搭话。
本来€€云秋都开€€口想说了,但想想这些蛊啊毒啊的事情,一则三言两语说不€€清,二则不€€知书生底细、传出去也有隐患。
于是云秋对那书生拱拱手道:“多谢大哥,我€€瞧您似乎是个读书的老爷,不€€知家中可有纸笔墨使?但求借用一二,我€€给€€小陶留信说明。”
“您客气啦,”书生被他这声老爷喊得挺不€€好意思,“笔墨都有,您等等,我€€回屋去给€€您……诶?”
他话才说到一半,忽然眼睛亮起来€€朝他们身€€后招手,更喊了声€€€€
“陶大夫!”
云秋和李从舟回头,远远瞧见从村口走回来€€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他牵着头漂亮的深灰色小毛驴,驴背上挂着两个装得满满登登的草药筐。
男子身€€上斜挎着一只旧药箱,药箱外面的皮带子上打了好些补丁,箱盖也是新换的,看着和原本的箱子颜色并不€€统一。
他身€€上仅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衫罩夹绒褂子,看上去偏单薄,但面色红润、五官俊朗,眉眼和气,瞧着很亲切。
书生唤了一句后,笑着给€€云秋他们引介,“你€€们不€€是要找陶大夫么?这位是陶青、陶大夫,是小陶大夫的爹。”
陶青眨眨眼,看过来€€的眼神有点迷糊。
不€€过他还€€是牵着驴子走过来€€对着李从舟和云秋笑了笑,然后先给€€小毛驴牵进屋、两筐药草卸下来€€,拍掉手上身€€上的灰,才对他们做了个请的动€€作。
“啊!”陶青往里走了两步又突然回身€€,差点给€€云秋撞翻。
李从舟挑眉揽住云秋的肩膀给€€人带回来€€,而陶青只是抱歉一笑,又急急忙忙跑到门口,“三郎,你€€家里有热水吗?”
刚才那书生已经走到了正堂,听见陶青喊他,又哎了一声转回来€€,“有有有,我€€娘刚烧的,您等等,我€€给€€您拿。”
陶青道了谢、等拿到水后,才回头不€€好意思地看云秋他们一眼,“我€€和阿崽常年不€€在家,家里没热茶招待,来€€,几位里面坐。”
这是远津第一回出远门,看什么都好奇。
听见陶青这么说,他忍不€€住从点心身€€后探出脑袋,“招待……您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来€€请您看病的啊?”
陶青一边蹲在药柜下面很费劲地找出四个不€€成套的杯盏,然后手忙脚乱地找水来€€涮洗,一边笑着给€€他解释道:
“您四位面色如常、不€€见病容,看见我€€之后脸上多见惊讶而非急切,哪有寻医问药的人是这样的,让我€€折腾这半天又是热水又是放草药的……”
寻常找他看病的早急得火烧眉毛,哪会容许他在这儿又是放草药筐、又是栓小毛驴的。
而且刚才听那书生说,他们是来€€找小陶的。
陶青观瞧这四人穿着打扮,头里两人穿的都是上好的毛领夹袄,其中一人站得笔挺、脚步的位置很像是当€€过兵。
而后面两个人年纪不€€大,说话动€€作的时候都时刻谨记在前面这两人身€€后,应当€€是跟随的下人小厮。
“所以€€€€我€€猜您四位来€€是有事。”
陶青终于翻到了自家的茶叶,他拿着茶叶罐站起身€€,回头冲他们笑了笑,“似乎还€€是大事,不€€然您刚才叫三郎带个话就是了。”
云秋和李从舟对视一眼,该说陶青敏锐……吗?
乍看还€€以为他迷迷糊糊的,没想却在这样的地方意外地善于观察。
“我€€帮您弄吧,”点心上前接过那个茶叶罐,“这些我€€们都是做惯了的,您陪着公子他们说话就是。”
远津也跟着,有样学样去拿来€€了那些杯盏。
陶青啊啊两声,挠挠头,尴尬地走到云秋和李从舟这边。
云秋这才回过神来€€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指着李从舟、点心和远津分别€€引介。
结果他话音刚落,陶青的眼睛一下亮起来€€,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云秋两眼,抱拳拱手作揖道:
“原来€€您就是小云老板,有失远迎、实在失礼!阿崽和我€€说过您很多事!说您在京城照顾他良多,他上京一趟真是劳您费心!”
云秋连忙扶了陶青,“您说的哪里话,我€€们也受他照顾不€€少,这回我€€们来€€,就是有件要紧事想要告诉您和小陶……”
他们给€€陶青讲了在荷花坝水源里面发现的虫卵,然后又提到了西北战事里面西戎出现的“不€€怕死武士”,让陶青千万小心。
陶青一代名医,也是陆老先生的得意门生,他在乡间见事很多,对蛊术、蛊毒之法也算略有耳闻。
在听他们讲的过程中,陶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附近都是水乡,百姓们靠水而生,不€€止是饮用、灌溉农田、喂养牲畜,还€€有不€€少人打渔贩卖鱼虾为生……”
他着急地站起来€€,“几位,请跟我€€来€€€€€€”
在陶青加快脚步走的时候,云秋能明显看出来€€他的右腿有一点轻微的跛,所以走路时身€€体的重心都明显偏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