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制约 第2章

这燕知能理解,幻象又不能替现实人类还钱。

但牧长觉肯定会担心自己。

这是他应该做的。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燕知还能再观赏五分钟。

他这捏脸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只是看看电视看看照片,他就能把九年没见过一面的人捏得纤毫毕现。

栩栩如生。

牧长觉比二十四岁的时候不见老。

只是五官各自优化,眉骨和鼻梁越发挺出来,眼窝深了下颌线更明显了,沉淀出一种成熟的料峭感。

要说有点什么缺点,就可能是因为没休息好,眼底有轻微泛青,下巴上浮起了很短的一层胡茬。

燕知伸手蹭了蹭他的下巴,撇嘴,“扎人。”

五分钟到了。

燕知毫无留恋地从床边起身,穿戴整齐,拉开窗帘。

阳光“刷”地洒进来,把房间照得透亮。

令人尴尬的用品都已经包好扔了,浴袍也挂回了衣橱里,自己的双肩包也完全收拾好,没有任何物品遗漏。

毕竟燕知出来住就是为了避嫌,不想惹任何麻烦,每一次离开之前都确认得很仔细。

燕知不习惯坐电梯,二十六楼直接一层一层走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他这次莫名其妙觉得腰酸得厉害,尤其是下楼的时候明显。

到最后两层,燕知甚至忍不住扶着楼梯慢慢走,耽误了三分半钟。

“麻烦26888退房。”燕知由衷希望这浮夸的房号不代表房费。

前台的姑娘声音软软的,“好的先生,请您稍等。”

她正操作电脑,中间接起一个电话,“嗯?总套的客人吗?……嗯,在前台。”

说到一半,她把话筒搭在肩头上,脸有点红,“先生,请问你有个人物品遗失在房间吗?”

燕知有点诧异,但还是非常冷静地回想了一下。

出门之前,他一定有很仔细地检查垃圾桶、浴室、衣橱和随身用品。

“遗失物品?哪一类?”燕知向前台确认。

“是的,遗失物品……”姑娘脸更红了,只是提醒,“在床上。”

燕知有点困惑,“应该没有,怎么了?”

“好的先生,我知道了。”姑娘回了电话里的保洁员,“客人说没有。”

“没有遗漏私人物品?”

牧长觉的声音在身后出现,燕知的后背都忍不住挺直了。

“燕教授为人师表,含辛茹苦‘教育’我一晚上,睡醒就把自己的‘学生’忘了?”

燕知垂下眼睛,忍住没回头。

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声音,一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啊。”牧长觉的声音充满遗憾,“燕教授的记性怎么这么不好,嗯?”

燕知轻声催促了一下前台,“你好,请问办好了吗?”

八点钟的会议,他打出来十五分钟提前量,现在已经消耗了一半。

前台的目光正在燕知和他身后逡巡,眼神都有点飘。

听见提醒,姑娘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哦哦,马上就好,不好意思。”

“燕教授,燕老师。”一双正在系袖扣的手出现在燕知视线里,牧长觉不慌不忙地低声陈述:“昨天晚上你可没这么冷淡。”

一如往常,燕知不做出任何反应。

声音、影像,甚至气味、触觉,大部分时候他都可以妥善地忽视。

幻觉好像一部他自导自演的电影,不必担心有其他观众。

“一开始你说你喝多了难受让我给你揉揉,到中间你说太累了要喝水但自己不能端,再后面你说趴着不舒服还是想看见我的脸。”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关切:“燕教授,你教我教得很认真啊,手把手地告诉我怎么做……效率最高、最出成果。”

燕知的耳缘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他稍微吞咽了一下,依旧强装镇定等着前台办退房。

他从来不知道退房这么复杂。

牧长觉贴着燕知耳边,语气好像在描述窗外的天气一样平淡:“你问我是没吃饭还是舍不得用力,问我还能不能握得更紧,让我别松开。”

他把袖口理好,“啊,还有。你一会儿说受不了憋不住了要去厕所,一会儿又不肯去厕所还问能不能快点儿,结果大半夜的弄得咱俩没地儿睡,还得换一个房间……”

“够了。”燕知实在没忍住,极轻地偏头低斥了一声。

他掩饰着清了清嗓子,继续好脾气地红着脸问前台:“你好,请问为什么需要这么久?”

前台姑娘也不比他好到哪去,双颊通红,但嘴角似乎有些噙不住的笑意。

她说:“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两个房间的押金都已经退还到牧先生的信用卡里了。”

有那么三十秒,燕知站着一动没动。

再多耽误两分钟,他的会议可能就要迟到了。

第2章

“成瘾,”燕知平静地看着屏幕,“区别于一般关联性学习的古典制约。成瘾者为了获得目标奖励,往往愿意承担不同程度的惩罚和后果。”

他的三面显示器上一共有十二位报告学者和三百四十二名参会同行。

所有人都在专注地观看他所分享的演示文稿。

距离显示器背面一米半的地方,放着燕知办公室的沙发。

最老式的棕色人造皮革沙发,是从办公室上一任的主人陈老院士那传承过来的,有些边角的表皮已经有些粉碎剥落了。

旧沙发上的人一袭扎眼的正装,格格不入地端坐。

镶缎戗驳领西服搭配双排云母扣马甲,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顶。

枪色镂空牛津鞋纤尘不染,映着办公室屋顶棋盘状的灯饰。

和早上不一样,牧长觉脸上已经全无倦色,利落的下颌线上也干干净净。

他坐在沙发上,正饶有兴致地听着燕知做线上报告。

一边听,牧长觉一边无声地把玩着一条手打领结。

两三指宽的星光色丝带被他绕在手腕上又松开,显露出两端皱皱巴巴的细褶。

就好像这条丝带除了被绑成领结,还曾被派做其他难以言喻的用途。

“而我们实验室主要的研究方向,主要是关于酒精和其他限制类物质成瘾的神经环路机制。”燕知说着,目光微微抬起一点又垂下,像是蜻蜓点水。

他记得这条领结绑带,也知道它为什么像现在这样皱皱巴巴。

昨天晚上,他的双手被这条领结拘着,又被另一双手压过头顶。

只要他转动手腕,就能感觉到丝绸质地的细微摩擦,有些热辣辣的刺痛。

他皱着眉命令,“牧长觉,放开我,现在。”

他说的话,眼前这个人必须照做。

到现在,燕知都好像还能看见自己在鱼缸壁面上的倒影。

他的胸腔因为呼吸急促地上下起伏,肋骨在腹部留下忽深忽浅的阴影。

细小的热带鱼静谧地游动,流星一样划过他绯红的双颊和湿润明亮的眼睛。

面对着硕大的鱼缸,昨晚就像和现在一样。

他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但燕知当时却全无羞耻心。

他满脑子都是他立刻需要自己的手。

他昏昏沉沉地寻求解脱。

当时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做不了幻象的主了。

“不行,你松开我,你……”他有些承受不住,声音哽咽得如同叹息,“你怎么就不能……快点儿。”

燕知闭了闭眼,“沉没成本是个体权衡是否获取奖赏的重要参考。”

他记得滚烫的手揽着他的腰,然后地面就消失了。

他只得用两条胳膊环住身前唯一能帮助他保持平衡的物体。

他出了好多汗,上气不接下气,难耐地说想去厕所。

燕知不动声色地拉起手腕上的皮筋,很快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报告的内容是他极为熟悉的。

从头到尾讲下来,燕知完全知道听众最关心的数据点在哪里,也知道什么地方应该堆叠,什么地方应该冲刺。

他能轻易地带动同行们的兴致,自己却抑制不住地去想昨晚的来龙去脉。

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沙发上坐着的到底是什么。

昨天是他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

倒不是说他真的跟老同学们有什么话不说不可,起因还是三天前他在康大被人拍了一组图,结果莫名其妙在社交网络上走红了。

一个多月前,燕知才办完斯大的离职手续,正式回国带领独立实验室。

在科研圈子里,各种帽子头衔大多要卡年龄,导致年轻学者对年龄有种特殊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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