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足够好的悲剧,因为那么多接踵而至的意外,不知道还能不能算是偶发。
自从他第一次在教堂看见牧长觉,燕知就停不下来去想他。
而且他总是难以相信他不是真的。
燕知坐在神经生理学的课堂里,只是一个闪念,就从隔着玻璃窗的走廊里看见了牧长觉。
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一百次,他总是想:万一这一次真的是真的呢?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疯了一样地从教室里跑出去。
走廊里水滴形的泛黄吊灯被夏日的风吹得轻摆,红白棋盘格地砖上的走廊尤为空荡。
他总是听到牧长觉轻笑着靠近,“天天。”
那么温暖的掌心,只握住一秒就消散。
虚假的拥有比失去痛苦。
他整夜整夜地坐在图书馆里,无法入睡。
他曾不择手段地想要停下来。
直到燕知终于被校医院和人事部重点记名为“定期确认状态人员”,惊动了惠特曼教授。
惠特曼为他介绍了自己的爱人林医生,“孩子,你是我非常珍视的学生。你还非常非常年轻。我恳请你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要立刻采取任何行动。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联系我或者林,好吗?”
但已时过境迁。
如今燕知稍微斜靠在沙发上,手指摩挲着玻璃杯,回答得冷静而坦然:“只是曾经有段时间要赶课题进度,压力比较大,偶尔会工作到比较晚。”
牧长觉稍一挑眉,露出一个不够认可的表情,“燕老师,可以有一些诚意吗?即使是普通人,也会用工作逃避情绪的情况。对于这个角色,你的教育和工作经历无疑是最贴合的,可以再仔细想想吗?”
他的目光从剧本挪到燕知脸上,“即使你没有,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想一想,像是赵楼这样一个人,在最重要的人消失之后,会怎么排遣?”
他平静地问完,端起已经冷透的咖啡,慢慢喝了一口。
燕知安静地看着他。
“我看过文献里的一段话。”
牧长觉等着他说。
“刚刚成瘾的患者往往是不希望治疗的,去医院里治疗的人大部分经历过戒断的痛苦。他们要治疗的不是对药物的渴望,而是得不到药物时的痛楚。”燕知垂下眼睛,“所以赵楼,他以为工作可以作为治疗,但其实只是在试图抵抗戒断。”
“所以燕老师,你觉得谁更痛苦?”牧长觉问了他另一个问题,“是认为江越已经死了的赵楼,还是被当做死人抛弃的江越?”
他把“抛弃”念得轻轻的,好像能让这两个字格外温柔一点。
第17章
燕知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
牧长觉等着。
要不是几乎能把燕知完全罩住的身型,他真的像是一位正在虚心请教问题的学生。
“我是角色指导,我帮助描述人物,但是我对人物的个人感想不重要。”燕知挪开目光,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牧老师,我很想帮你,但我在情感解读这方面的能力是有限的。”
“是吗?”牧长觉的嘴角浮着笑,眼睛却是冷的。
燕知的后背上渐渐渗了汗。
他不想去理解牧长觉究竟在问什么。
“我上午安排了学生讨论,”燕知拿出手机,对着空白的通知页面说:“时间要到了,他们问我什么时候过去。”
牧长觉收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地问他:“是原本安排在昨晚的吗?”
“……是。”燕知难以辨认他是真的在配合自己,还是单纯的讥讽。
“不能耽误了燕老师的正事儿,”牧长觉率先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现在送你去学校。”
“不用,我坐公交车过去就好。”燕知向后退了一步,“坐公交车很方便。”
和之前一样,牧长觉不坚持。
他把燕知的外套递过来,“那你路上小心。”
牧长觉的房子不偏。
燕知出了门就是公交车站。
他感觉今天路上的人格外多,明明已经过了常规的早高峰时间,车站还是挤了许多人,尤其是小孩子多。
他听着旁边的两个学生聊晚上要去看什么电影,“明明是五一档怎么也没好片子?”
“是啊,牧长觉的新片要什么时候才上啊!”
燕知才知道,已经五月了。
五一劳动节,学校放假。
今天剧组仍然有排取景档,燕知不用过去。
刚刚牧长觉没有坚持送燕知去片场,现在想起来,应该也是不用去片场,格外没理由要送他。
燕知这样想着,登上了公交车。
假期里实验室是随时开放的,学生来不来都行,燕知还是可以去。
假期的街道上很热闹,去康大的公交车上却很冷清。
燕知容易晕车,坐在前排靠窗的座位上。
他离开康市很多年了。
回来之后在校内的时间居多,燕知还没有来过这一片城区。
但其实这是他小时候上幼儿园的附近。
车窗外一个小男孩抱着一个更小的宝宝,边走边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燕知的目光追着他们,好像看见了牧长觉和自己。
他的幼儿园离着牧长觉当时所在的小学大约几百米。
每天都是牧长觉送他上下幼儿园。
燕知幼儿园里所有的老师和小朋友都认识牧长觉。
到了学习认字的阶段,燕知看到什么字都要念出来。
“牧长觉,”他昂着头首先引起足够的关注,然后盯着近处的商铺一本正经地念,“天天小头广。”
牧长觉顺着他的目光看,“笑笑小卖店。”
他夸他,“挺好,念对一个。”
小朋友一点不气馁,把脸扬起来,很熟练,“奖励天天。”
牧长觉就在他的鼻尖上很轻地亲了一下,“奖励天天。”
“七巧板火口。”小朋友这次成竹在胸。
因为这次的前三个字和幼儿园玩具的包装上一样,后面的两个字看起来又很简单。
“七巧板炸串。”牧长觉低头看他,“你真的认识‘七巧板’吗?”
小朋友正是要面子的时候,立刻就蔫了,声音小小的,“我认识‘七’。”
他那时候还很小,被牧长觉用羽绒服包得圆溜溜的,还戴着一顶带毛绒球的针织小帽子,捂着满头柔软乌黑的小卷毛。
牧长觉把他抱起来,像是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雪球,完全没有吝啬夸奖,“宝贝真棒。”
雪球十分好哄,尤其喜欢被叫“宝贝”。
虽然牧长觉很少这样叫他。
他立刻灿烂起来,“牧长觉,我今天还学了看钟表。”
“这么厉害,是圆圆的、有三个指针的钟表吗?”牧长觉一个手就能抱着他,另一只手整理他飘进嘴巴的柔软碎发。
“今天学了两个指针,时针和分针。”小雪球从兜里掏出来他最心爱的水彩笔,在牧长觉手腕上画了一个橘黄色的圆,然后填上两个哆哆嗦嗦的斜道,“你看。”
牧长觉仔细看了看,“现在怎么才三点半,是不是画早了?”
雪球一副得逞的样子,“三点半是牧长觉来接天天的时间。我最喜欢三点半。”
两个小孩走远了,燕知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他的眉心很轻微地皱了一下,又很快展平。
他摸索着手上的橡皮筋,稍抬起眼睑。
身边原本空着的座位上多了一个人。
燕知很确信自己清楚这是谁。
因为刚刚在牧长觉家里,牧长觉看着自己的目光几乎是不含感情的。
也就在被他问觉得“谁更痛苦”的时候,燕知有一片刻的恍惚。
真正的牧长觉不会像身边这个人这样看着自己。
那种毫不掩饰纵容与专注的眼神,只属于九年以前的牧长觉。
燕知拿出手机来,佯装在接一个电话。
他问得很平静,“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也想问你,你觉得谁更痛苦?”
就像是等着对面回答完什么,他又说:“我有错。但是牧长觉,我回不到过去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又忍不住皱着眉低头,听见身边很温柔的声音,“你觉得我刚刚应该送你对吗?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出门,你别难过。”
燕知用手搭着身边不应该有人的座位,对着手机说:“我现在大部分情况都可以控制得很好了。”
他停了停,“我只是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儿。”
眼眶太烫了,压得他抬不起目光。
燕知掏出画着薄荷糖包装的盒子摇了摇,还有小半盒。
他从里面倒了一粒浅粉色的圆片出来,含进嘴里。
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