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51章

“你为什么不骗我?”我问,“我宁愿你骗我。你骗我说你愿意抛下这个该死的王位、带我去天涯海角,说你会珍重我。可是你连骗都不愿意骗我。”

伽萨重重地咳嗽着,腹壁收缩,一小块并不平整的疤痕硌着我。

“我做不到,”他说,“我不敢承诺,我只会让你受伤。”

“你有什么做不到的?你以前那么敢豁出去,现在反倒连一个谎都不敢撒。”我的声音颤抖着,“你从前骗我骗得还少么?难道就差这一次么?你就哄我一次让我高兴不行么?”

伽萨的声音模糊,双臂却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我。他将我整个人都拢在怀里,仿佛是个巨大的暖炉。

他轻轻地,嗓音低沉又不舍,“我不敢,眠眠,我真的做不到了。”

“我也想走啊,”他在我耳畔叹息,心中的无奈和挣扎显得真切又痛苦,“可是我走不掉了,眠眠。王位是个枷锁,我已经被拴在这里了。”

第183章 瘦骨

夜深风冷,我盖着条兔毛毯坐在摇椅上,不时睁眼瞥向一侧熟睡的伽萨。

只有病痛能让他老实。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烫得好似被刚烧开的水浸过。这若是把脑子烧坏了,或是把经脉烧断了,以后只能卧病在床可怎么办呢?

卧床也就罢了,若是人痴了,岂不更坏?

我摸摸下巴,正巧白虹托着药碗进来。我凑上去嗅了那汤药的味道,苦得能把人腐蚀出一个窟窿来,当即拧了拧眉头,“刚睡下,也不好强要他喝药。”

“嗳。”白虹应了声,将药端到一旁的几上,又用钳拨了拨炭火,“贵人可觉得冷?”

我道:“这么个大火炉在这里,我哪里会冷。”

他又应一声,退到了屏风外。我盯着那浓重漆黑的汤药看了许久,终于舀了半匙在眼前,踌躇地用舌尖卷了些许入口。

苦得我险些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我从前喝了那么多苦药,他吃点苦又怎么了?我忿忿地瞥他一眼,又将汤匙放回了碟中。

伽萨睡得很熟,又或许是昏了过去,除了粗重的呼吸声不断扑打着被褥,不见他有一丝动作。我撇下汤药,缓缓挪回了床畔,例行按住他的脉。

“那些文书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我低声埋怨道,“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就是家里的狗新下了崽都要写上向王上请安,真是有毛病。”

“我才不管你。”我双手抱起手炉回了座上,一只脚刚落在脚踏上,脑中突然又蹦出个念头。

蹑手蹑脚地,我放下手炉,缓慢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薄薄的布料底下,隐约可以看见腰上仍不平整的伤疤。蜿蜒成了个圈,随着腹壁的起伏而绵延成山丘的形状。

我垂眼打量片刻,将衣角小心翼翼地掀开,那片古铜色的皮肤上有一块明显泛起白色的伤疤,经过缝合的伤口不规则地凸起,是山脉的模样。

它已经不再溃烂渗血,可任谁一眼望上去,都知道那里有一道经年的疤。

会隐隐作痛么?我看向自己张开的双手,纵有神医救治,它都不免生疼,仿佛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我从前受过的伤。他大概也会疼罢,虫啮、火灼似的疼,再也不会好了。

我掖好被子,放轻了脚步在殿内徘徊,目光借着昏黄的灯火掠过架上的书画。

我见过许多伤者、病患,有的四肢溃烂,有的口舌生疮,更有甚者血肉模糊、不明生死。看着他们,我亦觉得 痛苦,好似一碗醋泼在了心上,酸涩却无奈。

而看着伽萨,心却好像被寒风剐过,裂开了无数细小的伤口。每一处都渗血,每一处都轻轻地疼痛。

书架上的典籍多而杂,更像是他寻常读来偷闲的书。我只以为多是些政论,却不想摆了满架的,都是渊文,譬如什么《渊人说》《江河杂谈》,大多是讲渊国风物之书,另有些闲书话本,大约是前朝人闲来无事写着玩的,也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架上。

随手拿起一册,引言又是书生爱上书香门第的小姐一类的佳话。我随手翻了两页,只见几句话被仔细地勾出,一旁落着两个字“牢记”。

再仔细一瞧,是说二人如何相处为佳。其中写道:“王生又想:窈娘蹙眉,岂非我之过?丫鬟答:非也,不喜阴雨矣。王生曰:不能使云销雨霁,为我之过。”

我迷惑地向后翻了一页,又是一则:“王生曰:窈娘不悦,岂非我之过?丫鬟答:非也,多愁善感矣。王生曰:不能使之展颜欢笑,为我之过。”

后又写道:“王生大惊:窈娘落泪,岂非我之过?丫鬟答:非也,失手碎盏矣。王生曰:暂且不谈,其无我之过邪?”

“这看的都是什么?”我嘀咕一声,唯恐被其迷惑心智似的迅速将书合上,却见一张泛黄的纸片从夹缝中落下。我捡起来对着光看,是从前伽萨给我画的像。

那只奸诈又滑稽的媒婆狐狸精。

画纸的周围已经被摩挲得生了毛边,氤氲其上的水痕将纸面染得起伏不平。耳畔的那朵红花已晕开,将面颊染作了大片的粉红。

这是从前在渊宫的御园里,他故意使坏给我画的。我把它压在了小盒的最底下,深埋进了明月台的梅树根旁,还是被他给刨出来了。

可惜我再也回不去渊宫,也回不去那个风和日丽、花团锦簇的御园。

我轻叹一声,将画像重新夹入书中。指尖一颤,却让那张画在空中打了个转,枯叶飘零般下落,偏巧落入了火盆里。

两三颗火星飞起来,在我伸手捞它以前,火舌就将那张薄薄的纸吞噬。

我心中“咯噔”一声,不安地看向了伽萨。床上人依旧陷入沉眠之中,我注视了火盆片刻,默默地将话本放回了原处,装作无事人飞速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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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青云进来与我附耳,说沈宝璎托人传话,想见我一面。

自上回见过后桑鸠,我原本满心都放在借着他那封剖白的信顺藤摸瓜,不过几日又被伽萨绊住了动作,反倒把她晾着了。在宫中被囚禁了足有一年余,她的心里应当也是十分焦灼的。

我打了个哈欠,径直去了明珠楼。

明珠楼一切如旧,我去时,沈宝璎正坐在檐下,仰着脸眺望无尽远的苍穹。冬日里的天穹灰白,在万明也同样如此。不时二三只雄鹰振翅划过长空,在她眸中划出一道弧。

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面色宁静而恬淡。半晌,她带着轻浅的笑意看向我,“表哥,你来了。”

她从椅上缓缓地由人搀扶着站起来,举止依旧端庄大方,身子却如竹枝抽条般消瘦。她已彻底脱去了过往少女的稚气,变得温和静好。

若没有从前的事,我依旧会觉得她只是颇有林下风致的大家闺秀。

“我就说表哥命大,”见我不语,沈宝璎自顾自地向前几步,朱红的唇一勾,仿佛噬了血,“一杯酒,根本要不了你的命。”

我眼里最后一丝伪作的和善随着她轻咬贝齿的动作瓦解,我道:“熬了两年,你视作囊中之物的后位可得到了?”

她淡淡地,拎起小壶倒出一盏茶,“表哥知道,这后位从来不是我的,彻底压垮你的也不是我。”

“可想置我于死地的,却真真切切地是你。”我开门见山道,“太后想要我死,你便帮着她作孽,可她终归没有护着你,也不会接你回渊京。宝璎,你究竟是为什么恨我入骨?”

提着小壶的手一顿,茶水便从盏中溢了出来。沈宝璎道:“表哥这样问,难道是真的不知道么?”

她将壶提高了在手中端详片刻,纤长的睫摆动如蝶翼,随后毫无征兆地将壶砸在了地上,汤水与茶叶散落满地。

“太后恨你,却平白无故地牵扯到我,表哥,我为何不能恨你?”她抬眸看向我,“若不是你,她不会将我送到这个偏僻遥远的破地方,让我背离故土、为她棋子。表哥,难道我所经历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么?”

“既然是贺加兰因送你来,你不恨她,反倒来怨我。”我的目光从软塌塌的茶叶上收回,“你明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大胆,你怎敢直呼太后娘娘的性命!”她身侧的侍女怒目圆睁,刻薄地指责起我。我微微侧过脸刚要打量她,白虹就已上前重重地掴了她一掌。

他恶声恶气地,“主子说话,你少插嘴!有什么事不如来和我说!”我扫他一眼,猜到是伽萨又提前下了什么令。

上了年纪的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掀翻在地,沈宝璎惊了一瞬,却也不曾过多地将目光停留。她道:“表哥,你真是傻得可爱,事到如今还在讲道理。你想要冤有头债有主,却忘了我还被太后抓在手心里。如此,我又有何选择呢?”

“你若是想,我自然能护着你。”我盯着她,“从你初来乍到之时便是这样。”

沈宝璎很不屑地嗤笑一声,“光护着我有什么用处?我的爹娘、兄弟,哪一个不是在她手里握着?表哥,你敢顶撞她是因为自己早就与她撕破了脸,又有万明国主撑腰,而我呢,我有什么?”

“我只有……”她怜惜地抚过自己的脸颊,指尖顺着光滑优美的脖颈往下滑落,最终将双手叠交在了腹上。她垂着眼,露出温驯又痛苦的神色,“表哥,我是个女人。这是我的筹码,也是我的把柄。“

我看着她近乎魔怔的神态与瘦削的骨,不由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同样是被太后拿捏在手里的人,连自己的一生都被毁去,到头来却死在了自己真正一见钟情的人手里。

沈宝璎也只不过是贺加兰因寻得的新棋子,被强扭这送来与我这造了反的废棋为敌,打得不可开交。不论谁胜谁败,她都是最后的赢家。

念及此处,我倒为这位死敌似的表妹与自己感到不值。

沈宝璎感慨道:“可惜啊,太后千算万算,却没算准她要我勾引迷惑的人,竟然真的不喜欢女人。表哥,你的命实在是好。”

第184章 玉碎

“贺加兰因的心思,若放在十年前还算有些用。”我道,“万明遍地都是美人,她送你来,恐怕不光是看中了你的容貌。”

我双手交合拢在宽大的袖里,指腹按在金环上,唤起埋在心底的仇。

“我竟没想过,你心里藏的是一把刀。”

沈宝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柔柔地落了片刻,待她挺直了脊梁,那一束纤弱的骨就更生出些坚韧。她的眸里已全然替作了淡漠,“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只是替自己争一口气,报一次仇。”

“贺加兰因对你做的事,却报复在我身上。”我道,“沈宝璎,你我与那兽台中的兽有何区别?不想着突出重围,却咬着我的喉管不放,让真正的罪首坐收渔利。这便是你想要的?”

“错了,表哥。你我并非兽与兽,而是兽与奴,一个死,另一个便能活。”沈宝璎笑道,“我想活,就不得不想方设法地要了你的命。”

可惜她要的不仅是我的命。

她面上亦哭亦笑,复杂的神情在我面前扭曲、幻化,成了桑鸠书信上的遗言。

她是躲在阴翳中的毒手,趁着我与邹吕争得头破血流之时,一次一次地在暗地里捅下刀子。不过短短月余,令我被猜测、诋毁、防备,直到被彻底推入深渊。

“自小就听人说宫墙之内明争暗斗从不消止,可人心从善变作恶,从人变作恶鬼,我还是头一次见。”我道,“不知世昌侯与孟家姨母知道自己万分宠爱的掌上明珠成为了如今的模样,该作何感想?”

沈宝璎的神色在触及自己爹娘的一瞬有了片刻的动摇,而后扶了扶自己的发髻。

她道:“若是爹娘知道我不光能保全自己,还能保全家人,必定也会欣慰。”

“手里沾满了人血,与外族勾结走漏消息害得边疆战士死伤无数,与外官合谋动摇万明根基。”我逼近几步,“这一封书信送到他们手里,他们大概也会为你欣慰罢?”

“表哥,你€€€€”她的眼瞳缩了缩,飞快地扭头走到一旁。

“你害怕了?”我缓缓踱着步,从那侍女的面前走过去,“令桑鸠和容安自相残杀的时候,命人将见血封喉投入小淘儿碗中的时候,联合渊奴与御医一同给我下药的时候,你都不曾害怕。如今却害怕了?”

“表哥,你又比我好在哪里?”沈宝璎道,“你满心扑在王身上,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个能被他一脚踢开的东西。我是借着你的邪念将那孩子毒死,可王若是真心信你爱你,又怎会囫囵地相信你就是背后主谋?同样,就算是我窃取了万明舆图,可拿出假图哄骗、试探你的是王,不信你的也是他。”

“你该谢我,”她“咯咯”地笑,“谢我让你看清,你心心念念爱着的男人根本不值得托付。你是个恶人,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折磨你;而我,我的爹娘,他们永远都站在我的身后。”

“啊唷,我忘了,表哥早已经父母双亡,恐怕也没尝过被家里宠爱的滋味。”

白虹喝了一声:“你找死!”而她不以为意,眸子挑衅地盯着我。

我亦盯着她片刻,忽而觉得心中平静如水。

是啊,我从小就失了爹娘。可爹在时没给我好日子过,他在不在又有何区别?唯我阿娘可惜,但这世上人不肯好好待她,让她受尽了苦楚。如今,她应当投生在别家当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了罢。

如此想来,感慨却也不必伤心。

“你在戳我的痛处么?”我问。

沈宝璎一愣,似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反应。

“我是没有爹娘疼爱,可我这人记性好,这些年受的小恩都记在心里。”我道,“这一路漫长,却也交上了二三好友,亦有人真心待我。”

眼前的白虹宴月也好,去了的容安桑鸠也罢。若将目光放远些,自然有山上的狐医,山下的百姓。未必没有人站在我身边,也未必无人愿为我后盾。

我心中缺失的憾事,早已在这些年历经的种种中被积少成多地补满,甚至更加丰盈,连魂魄也被编织得厚重。

“表哥,你不会放下了罢?”她不只是惊讶还是好奇,又像是恨我不争气似的,“你受的那些非议、折磨、羞辱,你要这样轻轻地拂过?表哥,你比我想的还要窝囊。”

我摇头道:“我并未放下,也不想放下。”

曾经遭受的猜忌、背叛,流过的血、落下的泪,同消失在我生命中的种种都深刻在我的骨上。它们是我身上永恒不灭的疤,我永远也不会遗忘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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