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听过。
登仙塔不止构造精妙,内里也绘制了许多沥粉贴金的彩画,萧偌曾经有幸在梅老草庐中看过几张彩画的图稿,一直心向往之,却没想今日能有幸见到实物。
从图稿内容上看,登仙塔内的彩画多以飞仙神灵为主,其余则是各种山川河流,花鸟草木。
萧偌心头一动,忽然明白对方带自己来这里的用意。
“多谢皇上。”萧偌轻声道。
虞泽兮倒是并未在意,指了指前面:“进去吧。”
登仙塔常年有人打扫,内外都十分整洁,每两层间有一暗层,外观六层,内部却足足有九层之高。
萧偌专注看着塔内的彩画,上到塔顶时已经气喘吁吁了,需得被人扶着才能站稳。
此刻已经临近黄昏,从塔顶望下去,不止是皇宫,整座京城都能尽数落入眼底。
日落西斜,所有宫殿屋顶上的琉璃瓦都被映成灿金,几幅飞仙彩图正画在围栏之上,衣袂飘飘,凌空跃起,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而登仙。
萧偌心潮澎湃,有些激动地望着身边人。
“皇上。”
“怎么?”虞泽兮问,觉得气氛正好,不着痕迹地靠近了些。
萧偌眼睛亮亮的,语气说不出的欢快:“这里有平整一点的地方吗,臣想画画。”
虞泽兮:“……?”
顾不上身边人的疑惑,萧偌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一处还算平整的栏杆,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
在里面翻找片刻,取出便携的短杆毛笔及墨汁。
“你真是连出门都不忘带着画具。”
“嗯,”萧偌将画纸摊开,全神贯注盯着眼前的景象,“皇上先等等,臣马上便能画完。”
虞泽兮无奈摇头,打从记事时起,他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让自己“先等等”的。
不过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虞泽兮靠在围栏边上,抚平被风吹乱的袖角。
对面不远处,萧偌神情专注,侧脸已经被夕阳勾出浅金色的轮廓。
与平日文静秀丽的模样不同,作画时的萧偌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虞泽兮偏着头,视线从对面人脸上一寸寸划过,碧色的眼眸逐渐加深,仿佛盯住猎物的狼,带着慑人的贪婪。
只是这种目光转瞬即逝,很快便又恢复到原本的神色。
萧偌依旧专注绘画,对身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画完了吗?”
似乎过了一段时间,虞泽兮听见自己用温和的嗓音道:“天已经暗了,先回宫吧。”
第15章
大约是在塔顶耽误了太多时间,等收拾了纸笔,乘马车再回到宫里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洗漱更衣过后,萧偌神情有些呆愣,脑海里依旧是下午发生的场景,任由铃冬将面脂涂在自己手上。
因为常年作画,萧偌手上很容易沾染各种墨汁颜料,其中有部分颜料极难清洗,用力洗过后难免会伤到皮肤。
面脂是铃冬自己做的,里面加了芍药和鹅脂,闻起来带着股淡淡的清香。
涂好面脂,铃冬取了把牙梳,帮萧偌梳开纠结在一起的发尾。
一边梳一边感叹道:“说来皇上对公子可真好,回来起了风,他居然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公子身上,您没瞧见,那些宫女太监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萧偌兀自发着呆。
“公子您是怎么想的,奴婢觉着,这宫里似乎也不错,最要紧的是皇上肯待您好,就算回不去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萧偌回过神来,眉头顿时皱紧了:“……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铃冬吓了一跳,连忙缩了缩脖子,语气喃喃道:“也没谁,就是听明棋,还有外面宫里人说的。”
萧偌无奈,估计应当是有人故意说给铃冬听的,于是只能轻叹一声。
“这宫里人多口杂,别什么闲话都往耳朵里听,也别将我的事情在外乱说,知道吗?”
“嗯,奴婢明白了。”铃冬虽然脑子不算灵光,但胜在还算听话,连忙乖顺点头。
被教训了一顿,小丫头有些蔫蔫的,等过了许久才又忍不住开口问。
“那个公子,奴婢保证不到处乱说,所以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萧偌:“……”这话题是过不去了是吗。
拿画册敲了下铃冬的额头,萧偌没好气道:“没怎么想,他是皇帝,好不好的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想快些回家。”
“哦。”铃冬有些失望地点点头,被对面人瞪了一眼,只得露出讨好的笑容。
“公子没用晚饭,夜宵想要吃什么,鸡丝面,肉沫粥,还是蒸酥果馅儿,奴婢马上给您拿过来。”
宫里除了定时的三餐,还另外有一顿加餐,一般都是米粥或者糕点之类,铃冬年纪小,最是容易饿的时候,便总想撺掇着公子与自己一起加餐。
“取碗粥过来吧,”萧偌没什么胃口,打算先整理好之前的画稿,“只薏米粥就行,不用再加其他。”
“是。”知道公子已经不气了,铃冬蹦跳着跑出门去。
萧偌无奈摇头,将手中的册子扔到一旁,努力将脑海里的画面清空。
正如刚才与铃冬说的那样。
不能想太多。
他只想快些回家,其余什么都不重要。
因为有了在登仙塔上得来的灵感,萧偌之后几日的进程都十分顺利,很快便设计好了初步的草图。
谨慎起见,萧偌又找邱公公要来许多往年贺寿图的画稿,仔细比对着以免出现差错。
似乎很满意萧偌的进度,这两三日间,太后那边的赏赐就没有停歇过,流水一般涌入玉阶殿内,直将原本就不大的库房堆得满满当当。
不过萧偌猜测,太后也或许并非单单只是满意他画贺寿图的进度。
某日康仁宫内,太后又留了萧偌在身旁说话,这回宁太妃也在,穿了身豆绿色宫绣袍,拢着个白铜錾花的手炉。
容貌虽然清瘦,精神却很是不错。
第一次见萧偌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回头与太后感叹:“好俊秀的人,怪不得咱们皇上天天惦记着,昨日我听太监说,皇上领了他去登仙塔散心,回来天气冷,还特意给他披了自己的衣裳。”
萧偌无言以对,就一件大氅,已经来来回回不知多少人在他面前提起过了。
“就一件衣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后神情淡定,将新剪好的花枝斜插进瓶中。
“话可不能这样说,”宁太妃笑着道,“记得皇上还是太子那会儿,身边东西从不叫人乱碰,那回穿了件新衣裳,有不懂事的太监扶他一把,他立时就冷了脸色,转头就将那新衣裳换下来了。”
“是,”太后也笑,让宫女给宁太妃递了热茶,“就这性子,到现在也没变过。”
也正因为如此,皇上身边的宫女太监从来不多,平日也只有董叙在一旁伺候笔墨,轻易都不让外人靠近。
老实说,原本听见披衣裳的事,太后还不肯相信来着,等后来反复找人打听过了,才终于信以为真。
“不过皇帝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哀家也管不了许多了,只盼着他能平平顺顺的就好。”太后放下花剪,望着面前瓶中的栀子与石榴花。
“太后只管宽心,”宁太妃安抚道,“每日更新来抠抠群:幺五二二七五儿吧椅皇上最是孝顺,必然不会叫您失望的。”
宁太妃拢了拢手炉,皇上自打登基后便与太后离了心,虽然没有大吵过,私底下却一直矛盾重重,以至于后位空悬到了现在。
不过瞧如今对萧偌的架势,皇上那头估计是打算先退一步了。
因为有宁太妃在,萧偌在康仁宫内待到晌午才离开。
期间听了不少皇上幼年时的趣事,临走前不仅得了太后的赏赐,就连宁太妃也赏了他许多物什。
从笔墨纸砚到古玩玉饰,几乎应有尽有。
再这样下去,萧偌觉得玉阶殿的库房恐怕真要装不下了。
也不知这些东西到了出宫之后能不能一并带出去。
从太后宫里离开,萧偌走得很慢,脑海里还在转着群仙贺寿图的事,没留神与迎面的侍卫撞在了一起。
侍卫皆穿青色长袍,为首之人萧偌认得,正是上六军天潢卫总指挥使史裴。
史裴身材高壮,国字脸上起初还很严肃,转向萧偌时,却似乎轻轻挑了下眉。
萧偌和史裴不熟,也知道对方与父亲平日常有矛盾,点了头之后便打算离开,却不想突然被对方叫住。
“还请萧公子留步。”
史裴挥退了身边的侍卫,转头低声道:“下官最近刚听到个消息,正与侯府二公子有关,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侯府二公子,萧行舟?
萧偌愣了下,虽然心里警惕,但到底还是对弟弟的担忧占了上风,犹豫片刻道。
“请史大人随我过来。”
景丰宫往西尽头有一处夹道,四外围着宫墙和树木,很少有宫人经过,位置还算隐蔽。
萧偌进到阴影处,嘱咐铃冬守在附近,之后才开口:“行舟到底出了何事,还请大人直言。”
“萧公子可听说过寻水楼。”史裴的确没有绕弯子的意思,一改之前的轻松,直接开门见山道。
“昨日傍晚,萧二公子与几名友人在寻水楼中饮酒,期间起了冲突,失手将其中一人的小腿打断,如今已经被官府收押。”
“你说行舟……已经被官府收押?”萧偌不敢置信。
萧行舟喝酒与人打架,甚至将对方的小腿打断。
怎么可能?
萧偌虽然在外多年,但也是亲眼瞧着弟弟长大的,知道对方性情敦厚,别说是与人打架,便连争执都很少能见到。
不过萧行舟的确有许多朋友,也确实经常光顾一家名为“寻水楼”的酒楼。
酒楼邻水而立,萧行舟经常说那里风景好,有机会想要带他去瞧瞧。
萧偌努力稳住心神,确认了细节之后,便与史裴道了谢,匆忙带着铃冬离开。
目送萧偌走远,一名走近的侍卫忍不住问:“大人不是向来与宣宁侯不和吗,如今他家里出事,您没看热闹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特意跑来提醒这位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