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偌头脑昏沉,带着明棋赶到庆和殿,被冷风吹了一路,临近殿门才终于醒过神来。
抬首便瞧见站在门内的岳太后,连忙上前请安。
眼下皇宫后位空悬,加上没有其他妃嫔,宴会的大半事宜都要由太后代为主持。
操劳数日,太后的脾气越发糟糕,见到萧偌进来,尽量露出笑脸,语气温和道。
“起来吧,哎,说到前两日,哀家也是被底下人烦着了,不是有意要责难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萧偌明白,是萧偌行事不够稳妥,叫太后操心了。”
萧偌倒是不在意眼前人的态度,先前的亲近也好,随后的责难也好,不过都是为了岳家的利益,他左右也要离开了,犯不着放在心上。
太后笑容慈和,将他拉到身旁,拍了拍他冰凉的手背。
“……你自己能想通了就好,最快月底,最迟下月初,你便要与皇上大婚了,合该早些替皇上考虑,为他充实后宫,开枝散叶才是,什么使小性子将谁赶出宫去,这种事情可万不能再发生了。”
很想说那人不是他赶出宫的,但萧偌懒得解释,依旧乖巧称是。
见眼前人无论说什么都只是顺从点头,太后便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了。
虽有心想问问宣宁侯的情况,但考虑到萧偌离家三年,家里的事情未必能做得了主,索性便也熄了心思。
又说了些日常的琐事,萧偌提起精神应对,避免自己露出什么马脚。
好在太后并未久留,与他说过话后便离开了。
在一旁站了许久的杜柏川和吴誉终于等到太后走远,连忙凑到萧偌跟前,问他群仙贺寿图该挂在哪里比较合适。
往年的贺寿图在大宴之上都只是作为普通装饰,一般找面墙壁挂在正中便好。
然而今年的贺寿图是萧偌亲手所画,加上使用颜料特殊,需得在背后用烛火照亮,具体挂在哪里便显得尤为重要了。
“不如这样好了,”吴誉搓了搓手,出言提议,“就悬挂在御座旁边吧,等到群臣入座之后,让内侍将附近的烛火熄灭,届时所有朝臣都能一睹公子的画作。”
杜柏川考虑片刻也颔首道:“不错,皇上也特地交待过,要将萧公子的画挂到最显眼的地方上。”
而纵观整座大殿,哪里有比御座旁边更显眼的位置。
“两位大人饶了我吧,”萧偌连忙摇头,“我可不想出这么大的风头。”
他望了望四周,指着西北边上一处光线昏暗的角落。
“就挂在那边好了,用木框支起来,后面让人举着烛火,一点点来回移动便好。”
杜柏川还想再劝,被吴誉轻轻扯了一把,只能答应。
处理过贺寿图的事,又与两位画师商议好其余几张小幅贺寿图的摆放,萧偌终于空闲下来,要来大宴的草图,准备拿回玉阶殿帮忙做最后的修改。
“公子累不累,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行至半路,明棋神色担忧道。
整夜未眠,清早刚睡一会儿就被叫了出来,忙到如今已经临近晌午,铁打的人也要受不住了。
“不累,”萧偌扶着昏沉的额头,“草图下午就要用了,要尽早修改出来才行。”
心底却忍不住想,能累一点也好。
再累一点,他就不必再想起夜里要离开的事了。
回到玉阶殿,萧偌在明棋的劝说下喝了汤药,还没等将草图铺开,忽然有紫宸宫的太监送来一只木匣。
木匣很轻,打开里面只有一件衣裳。
“是太后叫你送来的?”萧偌捧着木匣疑惑。
皇上从未给他赏赐过日常衣物,那便只能是太后送来的。
“不是太后,是皇上,”御前太监恭敬道,“皇上想叫您大宴时穿上这套衣裳,公子打开瞧瞧便知道了。”
萧偌依言将衣裳展开,微微睁大了眼睛,旁边凑近来偷瞧的铃冬也跟着倒吸了口凉气。
湖色缎织的衣料之上,赫然绣着精巧的团凤暗纹。
“公子,”好容易等到太监离去,铃冬紧抓住萧偌的袖角,眼眶都要红了,“奴婢总觉得不对,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别走了。”
萧偌也觉得心里打鼓。
大堇朝内,团凤绣纹是只有皇后才能使用的纹样。
若非是笃定了要立他为后,皇上根本没必要赶在大宴之前,给他送来这样的衣裳。
不,甚至不用等到月底,或许今晚,或许明日,他说不定便会接到立后的旨意。
“没事,”萧偌将木匣合上,安慰铃冬道,“估计只是做给别人看的,未必真的有什么其他的含义。”
“……什么给别人看的?”
虞泽兮迈进屋内,手上换了枚犀角嵌银丝的扳指,缎绣彩云龙纹的朝服比往日更显威严。
萧偌心底惊讶,疑惑这人为何每一次出现都没有任何声响,简直比那群御前侍卫还要可怕。
铃冬却是以为刚刚的谈话已然被对方听去了,瞬间浑身发抖,直接跪了下去。
注意到铃冬的反应,虞泽兮眼眸微眯,侧头将视线转了过去。
“皇上,”萧偌心头一紧,快步将铃冬挡在身后,“……刚才有内侍给臣送了衣裳过来,臣正与铃冬说呢,这衣上绣了团凤,给别人瞧见了恐怕不合规矩。”
“衣服是朕叫人连夜赶制出来的,你只管穿着,没有人敢多说闲话。”
虞泽兮语气平淡,望向铃冬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移开,碧色的眼眸几乎深不见底。
“不过,朕怎么觉得,你这丫鬟还有什么话要说。”
铃冬面色惨白,死死捏紧衣角,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欲坠。
萧偌暗道糟糕,铃冬年纪太小,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要撑不住了。
“皇上,咳咳……”他试图解释,却因为太过心急,还未开口便先呛咳起来。
虞泽兮皱眉将他扶住。
萧偌也顾不上脸面了,虚弱靠了过去:“咳咳不是,臣……”
其实并非是生病,萧偌对自己身体最是了解,入宫后总是感觉不适,很大原因还是由于他平日思虑太重,加上一直没有充分休息的缘故。
一旦劳累过度,就会忍不住想要咳嗽。
虞泽兮哪还有心思去管铃冬,回头冷声道:“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去把御医叫过来。”
“是,是。”铃冬手忙脚乱爬起身来。
“不用,”萧偌不敢朝铃冬使眼色,只能拉住身边人,“臣刚才已经喝过汤药,就是有些累了,休息片刻就好了。”
铃冬还算聪明,用最快的速度退出门外,打定主意等皇上离开前都不要再回来了。
“你确定?”虞泽兮皱眉问,扶着他坐到床榻上面。
“是,臣还没用午膳,总不能再空腹喝一次汤药,”萧偌露出笑脸,放轻了嗓音道,“皇上还是先回去吧,免得误了晚上的大宴。”
虞泽兮探了探眼前人的额头,确认温度还算正常后,终于放下心来。
不过他的确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只能道:“你好生歇着,如果下午还是不舒服的话,便不用去参加大宴了,朕晚上再来看你。”
“好。”萧偌点头。
墨色长发垂落在肩上,衬得白皙的面容越发乖顺。
虞泽兮深深望了他一眼,领着董公公离开玉阶殿。
刚迈出宫门,无需他多言,董叙轻点了下头,领着两名御前太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距离傍晚约定的时间,还有不足六个时辰。
…
按照规矩,只有四品以上朝中要员及宗室大臣能够坐于正殿之上,其余官员、诸军将领则分坐于偏殿与东西两廊。
然而借着画师的身份,萧偌却是提前大宴一个多时辰便被吴誉和杜柏川两人拉进了正殿。
萧偌原本还想拒绝,却被杜柏川伸手拦住。
“来来,等下还有燕喜图要画,萧公子今日可不能躲懒。”
燕同“宴”,意为宴饮喜乐。
杜柏川哪里是怕他躲懒,分明是想把最困难的一部分宴饮图交给他来画。
果不其然,就在萧偌问起对方准备让他负责哪一部分时,身旁吴誉笑了下,干脆指向上首御座的方向。
“当然是那边,哎呀,可不是下官们为难您,实在是您之前给皇上画了许久的画像,对皇上的样貌最是熟悉,御座附近合该由您来画才是。”
“而且您看,”吴誉笑容讨好,“位置都给您挑好了,就在贺寿图的旁边,正好也能顺便盯着烛火,免得大宴期间将画作烧坏。”
提到避免贺寿图被烧坏,萧偌犹豫片刻,最终只能点头。
“……这不就成了,我早说过,萧公子虽然看着清冷,其实最是好说话了。”
吴誉气定神闲道,回头却发现杜柏川睁大眼睛,像是正在走神。
“怎么了?”
顺着身边人的视线望过去,吴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萧偌今日的衣裳似乎有些不同。
为了作画方便,这人往日并不注重衣着打扮,穿的大多是深棕墨青一类不容易弄脏的衣料。
然而眼下却换了件颜色鲜亮的绸衣,整个人都明艳了许多,愈加衬得眉目淡雅,身姿清丽。
更重要的是那衣上的团凤……
“小声!”还未等吴誉张口,身后的杜柏川忽然拉住他,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吴誉深吸口气,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压在了心底。
他猜到萧偌会被立后,却没想到速度居然如此之快。
“可不能乱说啊。”杜柏川摇了摇头,等万寿节过后,这皇宫里怕是要变天了。
经过几个时辰的忙碌,群仙贺寿图已经被木框架了起来,就在萧偌之前挑好的位置上。
萧偌刚走过去,董公公便迎了过来,萧偌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皇上来了。
左右环顾并无那人的身影,才总算放下心来。
董叙未在意他的反应,只依旧恭敬道:“皇上还有公事要忙,叫老奴过来瞧瞧,萧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劳烦皇上挂念,”萧偌尽可能平稳道,“我晌午睡了一会儿,如今已经好多了,不会耽误晚上的大宴。”
“无妨,萧公子若是哪里不舒服了,随时都可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