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叙抬了抬手,叫几名太监搬来宴席用的桌椅,十分突兀地摆在御座旁不远处。
“等下公子便坐在此处吧,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底下人就好。”
“不……”萧偌眼睁睁看着桌椅被搬到面前,下意识想要拒绝。
虽然与御座隔着一段距离,但紧邻御座的东西两侧,分明是只有皇后才能坐的位置。
不对,庆和殿属于外朝,大宴时就连皇后也不能坐于正殿之内。
董叙却只道是皇上的旨意,不容拒绝引着他在椅子上坐下,又叫宫女端来点心和热茶。
“公子不是还要画燕喜图吗,这里位置最好,殿里发生什么都能瞧见。”董叙笑眯眯道。
萧偌:“……”那是。
某种程度上,他这位置简直比皇上的御座还要引人注目了。
不出萧偌所料,随着大宴临近,渐渐有官员来往于庆和殿内,几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他所在的方位。
先是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贺寿图,之后才满脸惊诧地在他与御座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意识到自己举止失仪,忙不迭又将视线转开。
萧偌甚至能听到那些朝中大臣的小声议论。
“这位就是宣宁侯家的那个……”
“别,这话可不好乱说,说不准是宫里的画师呢。”
“你当老夫是傻子吗,离御座如此近,哪个画师不要命了敢坐在那里!”
“这眉眼,这容貌,萧家长子果然如传言中一样,也难怪圣上肯立他为后了。”
“行了行了,真是越说越不成样子了。”
萧偌沉沉叹了口气,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在众大臣的围观下朝殿外走去。
距离大宴开始还有一个时辰,殿外也已经站了许多官员,天色昏暗,到处都是熙熙攘攘。
萧偌努力避开人群,却还是与人撞在了一起,那人哎呦一声,连忙跪在地上磕头,似乎是负责传话的小太监。
“公子饶命,小人没有留意脚下,不是有意要冲撞到萧公子。”
“我没事,你先起来吧。”只是撞到肩膀,萧偌并没有特别在意,摆了摆手让小太监离开。
直到对方身影蹿进人群,萧偌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多了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行小字。
……情况有变,速来西昭门外。
是父亲宣宁侯的字迹。
萧偌瞬间将字条攥紧,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情况有变是什么意思,是说几人要离京的事情已经被皇上发现了?
不,应该不会。
总管公公董叙刚与他说过话,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没有任何异常,如果皇上已经知晓他们的计划,必然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既然不是皇上那头,应该就是有其他的变故了。
来不及多想,萧偌勉强稳住面上的表情,快速朝西昭门的方向走去。
庆和殿位于外朝,到达西昭门需要穿过整个内廷,萧偌走得气喘吁吁,好在因为临近大宴,守卫都集中在外朝附近,加上萧偌身份特殊,一路都没有受到任何盘问。
刚走到西昭门外,萧偌就被人扯进一处夹道,半句话都没解释便丢给他一套衣裳。
青底银花,正是上六军天潢卫的服饰。
来人也有些眼熟,是宣宁侯身边的亲兵,三十出头,面容冷硬。
“穿着,铃冬已经走了,还请大公子随属下出宫。”
天上乌云密布,明明没有到夜晚,四周却暗得厉害。
萧偌胸口发紧,根本来不及多说什么,就已经被人强硬套上衣服,用力推着朝西昭门走去。
估计已经事先打点妥当,门外的侍卫只简单查验过腰牌便顺利将两人放行。
而直到被侍卫拽到马上,萧偌才终于回过神来。
“等一下,我有东西……”萧偌摸了摸怀里,忽然急着道。
男子一甩马鞭,直接打断他的话:“已经来不及了,等下便要出城,请大公子务必抓紧缰绳!”
冷风扑在脸上,萧偌连眼睛都睁不开。
那块玉牌,他昨晚刚刚做好的生辰礼物,因为走得太急,他竟然连这最后一样东西也没能留下。
紫宸宫后殿。
正在更换朝服的虞泽兮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的狼嚎,忍不住皱紧眉头。
董公公朝外望了望,也觉得疑惑:“估计是要下雨了吧,桑塔毕竟是荒原狼,自小便不喜欢雨水。”
北梁少雨干旱,生长在北梁的狼群自然也不习惯身上的绒毛被雨水打湿,故而每到下雨之前都会躁动不安。
虞泽兮伸手接过内侍递来的玉带,侧耳听着外面一声高过一声的长啸。
“萧偌呢,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虞泽兮忽然问。
“大约半个时辰前,老奴见萧公子坐着无聊,便叫人给他取了糕点和茶水。”董叙回忆着道,心底却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应当不会吧,”董公公喃喃自语,“今日可是万寿节。”
正因为是万寿节。
为了大宴群臣,今晚正是内廷守卫最松散之时。
庆和殿附近人流密集,太监宫女,上六军侍卫,甚至来往官员,萧偌若是有意甩开身边人离去,实在再简单不过。
事情比他预想中的提前了。
虞泽兮面如冰霜,一把挥开内侍:“叫人封锁宫门,在找到他之前,任何人都不许放行。”
“是。”董叙惊慌点头。
殿外白狼停止长啸,一跃而起,紧跟在主人身后。
…
距离大宴开始还有不到两刻钟,庆和殿正殿西北角上却已聚集了不少朝中大臣。
起初过来围观的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皇室宗亲。
老侯爷年纪大了,不耐烦久坐,原本是想来瞧瞧木架上挂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没等靠到近前,就先忍不住惊呼出声。
半透的画纸背后烛火摇动,手捧花卉鲜果的仙子几乎腾空而起,花瓣洒落,落在地上转瞬化成白鹤。
明明没有声音,变幻的光影之间,却仿佛让人听见山泉流淌,无数衣袂翻飞伴随着琴音起舞。
仙人抚琴,鸟兽齐鸣,画中的一切恍若都变作了真实,隔着薄薄的画纸,让凡夫得以窥见蓬莱一角,下意识屏住呼吸。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老侯爷目不转睛,动作却很快引来殿内的其他官员,众人纷纷聚集过来,连连惊叹。
低声询问这究竟是什么,为何会被悬挂在此处。
“哎,这不是群仙贺寿图吗,打从下午时就一直挂在这里了。”终于有官员回想起来。
是一直挂在这里,只是下午那会儿光线还算充足,加上没有背后的烛光,瞧着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画作。
没想到入了夜之后,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效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鬼斧神工。
候在一旁的画师吴誉连忙凑上前来,堆着笑脸道:“是群仙贺寿图,因为用了特殊的颜料,阳光下还看不出,到了夜里用烛火照亮,便会使颜色交叠变幻,好似整幅画都活了过来。”
原来是特殊颜料。
众人恍然点头,却越发忍不住靠近细看。
吴誉几乎压不住嘴角的笑容,他昨日便已经被这画震撼过了,如今听着周围人的惊叹,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所画,却也有种与有荣焉的喜悦。
可惜了,如果那一位当真只是宫廷画师就好了。
不过二十出头就能有如此画技,未来必然不可限量。
“对了,”最初开口的官员忽然道,“这群仙贺寿图是那位萧公子所画吧,不知吴大人可否为我等引见一二。”
其余大臣也跟着颔首。
能进正殿的最低也是四品要员,吴誉哪有推辞的道理,赶忙点头应是。
回身却发现摆着茶水点心的长桌之后已然空空荡荡。
吴誉悚然一惊,用力扯住不远处的杜柏川。
“萧公子呢,萧公子怎么不见了!”
庆和殿内一片嘈杂,被议论的萧偌本人却已经被雨水淋透,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树林外翻身下马,由侍卫强推着塞进了马车。
马车不大,外表十分陈旧,原本是藏在草垛之中的,内里只够两三人乘坐。
乘上马车之前,萧偌心头微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装作不经意道。
“劳烦问一句,我弟弟萧行舟如今可是与父亲在一起……他先前在牢里被人打伤,不知有没有痊愈,我有些担心他。”
给马套缰绳的侍卫愣了下,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大公子放心,二公子眼下正与侯爷一同等在城外,出了北城门,你们马上就能见到了。”
“多谢,那我就放心了。”萧偌神色平和,心却是往下沉了沉。
其实从刚刚开始他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如今试探了才发现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
第一,萧行舟在牢里没多久便被皇上派人接出来了,期间从未受伤,也不存在有没有痊愈的问题。
其次,最初来送信的侍卫已经提到过,为了保险起见,弟弟带着母亲昨日便已经离开京城,与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萧偌这会儿突然记起来,他起先因为看见熟人疏忽,所以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仔细检查过来人的印信。
也就意味着,对方即便是父亲的亲兵,也极有可能并非是这一次到宫里接应他的人。
无数思绪涌上脑海,萧偌不禁想到最坏的可能。
是有人在父亲身边安插了人手,特意伪造字迹将他带出宫外,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单纯劫持自己,还是利用自己来威胁父亲?
萧偌在马车的角落里坐下,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语气自然道:“那个,有件事情,不知我父亲有没有与你们提过。”
坐在马车对面的中年侍卫转过头,目光锐利,紧盯着萧偌的一举一动。
“大公子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