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某种最坏的可能,萧偌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马车速度不比马匹,等行到山庄之外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天色渐沉,顾不上其他,萧偌找到史裴,问对方能不能让自己与父亲见上一面。
史裴直到刚刚还一直被蒙在鼓里,甚至如今也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忍不住皱眉道:“萧公子就别为难下官了,若有什么事情,还是去找皇上当面说吧。”
史裴也有许多事想要与皇上问清楚。
比如伏兵究竟是何时设下的,比如刺客究竟是谁派来,还有皇上如何能断言宣宁侯并非与刺客一伙,而是前来救驾的。
史裴心头一阵烦乱,觉得做护卫做到这种地步,自己还不如引咎辞官算了。
“萧公子,”正在两人僵持之际,董叙快步走来,朝萧偌行了一礼,“侯爷与二公子已经被安顿妥当,还请随老奴到这边来吧。”
“好。”萧偌回过神来,连忙答应。
“原来史大人也在,”董公公转向史裴,笑着道,“刚巧皇上有事找您商议,请史大人到书房走一趟吧。”
史裴脸色依旧难看,却也只能点头。
西所院内,灯火通明。
宣宁侯与萧行舟提早半个时辰便被送回了山庄,期间经历了几轮问话,如今全都一脸灰败,垂头丧气。
“大哥!”见到萧偌进门,萧行舟第一个迎上前去,满脸惊喜道。
屋内宣宁侯的神色却是有些担忧:“怎么样,刚刚皇上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萧偌老实摇头。
别说是为难,自从坐上马车后,一直到回了山庄,他都没再见过皇上了。
“爹,你们之前到底去哪儿了,还有今日为何会出现在栖月山附近,不会是真打算要……”
“不不,”萧行舟吓得连忙摆手,“绝对没有,我和爹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行刺皇上啊。”
“那又是为何?”萧偌满头雾水。
万寿节后,史裴已经多次派人去寻找父亲和弟弟的踪迹,却始终只能找到两人大致的去向。
他和母亲都在京中,倘若父亲当真不想做些什么,为何不早一点现身,以免酿成大错。
“此事说来话长。”宣宁侯招呼他坐下,重重叹了口气。
按照最初的计划,宣宁侯原本是打算一家人分头行动,先将夫人与小儿子送出京城,他则与手下混入皇宫,在万寿节当晚与大儿子汇合,之后一起离京。
然而棋差一着,等他到达西苑时,却发现萧偌已经被人掳走,随后又被皇帝救下带回皇宫,不仅如此,等他再赶到京城之外时,却连夫人也不见了踪影,留下的只有他与小儿子两人。
“因为担心你会被皇上治罪,再加上始终得不到宫里的消息,我和你弟弟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宣宁侯忍不住叹息。
“直到不久之前,爹忽然听闻皇上准备带你一起出宫祭神,便连忙追赶了过来。”
再后来就比较混乱了。
宣宁侯毕竟守卫皇城多年,刚进入山中不久,便察觉出有人在栖月山脚下设了埋伏。
忠君的念头最终占了上风,他担心皇上当真会遭遇刺杀,也担心萧偌会因此受到牵连,故而宁愿冒着危险也要现身。
某种程度上,说宣宁侯是过来救驾的,其实也不算是错。
唯一让他心惊的是,以之后的情形来看,栖月山下发生的种种变故,似乎全都在皇上的意料之中。
宣宁侯打了个寒颤,心底泛起阵阵凉意。
他甚至怀疑皇上今日会出现在那里,根本就不是为了要将所谓刺客一网打尽的,而是专程来等待自己的。
“偌儿,”宣宁侯紧抓住大儿子的双手,神情紧张道,“皇上他,真打算要立你为后吗?”
萧偌不懂父亲的心情,只以为他是在忧虑先前的事。
“是,爹不必担心,皇上已经答应过了,只要我能老实待在宫中,等到下月大婚之后,便可以免去之前私逃出宫的罪责。”
不,这根本不是免去罪责的问题。
宣宁侯忧心忡忡,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最终只能沉沉喟叹了声。
“哎,这绕一圈居然又绕回来了,”旁边萧行舟也抓了抓头发,“早知道这样麻烦,还不如一早就让大哥嫁给皇帝算了。”
“胡说什么呢!”宣宁侯狠狠拍了小儿子一下。
萧行舟委屈:“儿子说得不对吗,我看大哥自己也很愿意……哎呦,别打了,我还有伤在身,再打真的要坏了!”
萧偌在桌边喝茶,无奈围观亲爹暴揍小弟的戏码。
父亲和弟弟都已经平安无事,萧偌难得放下心来,直到第二日晌午,终于等来刺客主使已然被史裴带人抓获的消息。
根据寄雪打探来的信息,主使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宗亲里的一位郡王。
算辈分应当是皇上的堂叔,现今已经年过六十,膝下有三子,据说在皇上还是太子时便几次跳出来,反对先皇立有外族血统的皇子为储君。
不仅如此,直到皇上登基之后,每每醉酒之际,依旧与身边人痛骂皇上血统污浊,大堇江山被外族染指,祖宗基业不保,愧对列祖列宗。
“有点蠢。”萧偌忍不住感慨。
“可不是,”寄雪赞同道,“其实这事宫里内外都知道,只是皇上念他年纪大了,便一直没与他计较。”
“谁能想到老郡王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收买刺客,也不怕被诛了九族。”
“哦不对,他是宗亲,只能连累他那一家子,诛不了九族。”
“的确蠢。”宣宁侯也是同样的意见。
西所外的守卫已经被撤去大半,房间内重新布置,倒是比先前舒适了许多。
萧偌过来探望两人,见没有侍卫阻拦,便索性留了下来。
宣宁侯靠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他手底下的人也是一样蠢才,居然放任老郡王给人做了出头鸟,当真以为刺杀皇帝之后,身后子孙便有机会登上大宝吗。”
“当今圣上虽然有外族血统,能力手段却远非先皇可比,这些皇室宗亲都是安逸日子过久了,连脑子也跟着糊涂了。”
“……皇上最初登基时,受到过许多非议吗?”
不知想到什么,萧偌忽然问。
“何止是非议,”宣宁侯苦笑了下,“你那会儿不在京中,不知道有老臣为了抗议,不惜以死相逼,就为了迫使皇上在宗室中挑选储君,不叫异族的血脉继续流传下去。”
异族血统。
这样的词汇,仿佛某种污点强加在那人的身上,永远都无法抹去。
萧偌的心被刺了下,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时那双满是阴郁的碧色眼眸。
虽然期间出了些变故,但并没有影响到之后的祭神仪式。
仪式最终被定在两日后举行,萧偌要做的事不多,只需沐浴斋戒,之后在先农殿外的小殿内诵经祈福便可。
早上试过祭服,萧偌拉住前来传话的董公公,在他耳边悄声低语了几句。
董叙起初还很疑惑,等听清楚后慌忙摆手:“不成,绝对不成,公子饶了老奴吧,这若是被皇上知晓了,非剥了老奴的皮不可!”
“没事,”萧偌语气诚恳,继续劝说道,“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连累不到公公身上的。”
“……我已经一天多没见到皇上了,后日忙起来还不知多久才能见到,求公公成全了我吧。”
“不行。”董叙拼命摇头。
萧偌抿着唇,干脆换了个表情:“公公不答应也行,那我以后有机会便去与皇上说,公公总拦着不许我和皇上见面。”
董叙一脑门子的汗,简直怕了这位祖宗了。
在原地转了几圈,终于狠了狠心道:“只有这一回,公子事成可千万不能将老奴供出去。”
“好。”萧偌微笑颔首。
祭祀前一日,皇帝需在祭坛处斋戒独宿,到了午时左右,神位、祭器、玉帛、牲牢皆已经准备妥当。
阅视过祝版,虞泽兮洗净双手,接过冯御医递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冯粲上前把过脉,语气担忧道:“即便事出有因,打猎终究也是杀戮,皇上回宫后千万要修身养性,不然喝再多药也是无用。”
虞泽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过了片刻,才又开口道:“以朕如今的状况,可会妨碍到下月大婚。”
冯御医一愣,随即犹豫着道:“应当不会,不过微臣还是那句话,还请皇上平心静气,尽量不要有太大的心绪起伏。”
虞泽兮没再多说,挥手让他退下。
冯粲拎着药箱告退,与门外送祭服的小太监擦肩而过。
小太监脚步很轻,回身将房门合上,正要上前,就听屋内人不耐烦道。
“将衣服放下,朕自己换。”
小太监动作顿了顿,却仿佛充耳不闻,脑袋低垂着,手里捧着木匣继续向前。
虞泽兮心底不悦,正要发怒,就见对方已经将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露出熟悉的轮廓。
虞泽兮深吸口气,整个人都僵住了。
身穿太监服饰的萧偌头发梳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更显出几分稚气,仿佛十七八岁的少年。
抬头噙着笑,朝对面人眨了眨眼睛。
“皇上别动,小的帮您将祭服换上。”
第38章
过了最初的意外,虞泽兮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萧偌的手腕,神情冷厉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虞泽兮其实更想问,究竟是哪个不怕死的敢将他随意放出来乱跑。
然而不必问也知道,萧偌身份特殊,又一向得自己的纵容,或者是董叙,或者是史裴,总有人能将他带来此处。
萧偌动了动手腕,发现无法挣脱后,语气无辜道:“臣已经听说了,皇上不计前嫌,以救驾有功为由让臣父亲官复原职,臣心里感激,所以才急着想要来道谢。”
虞泽兮轻哼了声:“哦,还知道感激朕?”
“自然知道,”萧偌仰起笑脸,“先前父亲与弟弟不见踪影,臣心底一直担忧,既害怕他们遭遇不测,也害怕他们回来后受到责罚,如今总算能够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