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光线昏暗,只在墙角里燃着几支蜡烛。
萧偌低头吃着点心,右腿向前,被身边人按着膝盖上的穴位。
刚刚在殿门外实在太丢脸了,也不知是昨晚念经跪得太久,还是早上没有吃饭的缘故,关于兔子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脚下一软直接扑在了对方身上。
当时殿外还站了许多跟来的官员,全都眼观鼻,鼻观心,露出既想看又不敢看的神情。
最后还是皇上半扶半抱着将他带来了此处。
这一早上过去,又不知要传出多少流言了。
“你昨晚诵经时没有用蒲团?”虞泽兮皱眉问。
手上却并未停歇,而是换了个穴位,稍稍加重力气。
萧偌摇头,小声回道:“用了,不过那蒲团有些硌,所以后半夜里,臣换了个稍微软些的垫子。”
可惜,垫子软是软了,却并不隔凉。
神殿底下没有地龙,在深秋里冷得像冰块一样,这一晚上跪下来,再好的膝盖也要受不住。
虞泽兮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了,只得拍了拍他,让萧偌换另一边腿过来。
大约是久病成医,虞泽兮虽然没学过医术,但寻常取穴的方法还是懂得的。
血海,阴陵泉,足三里,一个个穴位点按过去,虞泽兮刚抬起头,就瞥见面前人几乎红透的脸颊。
“你脸红什么?”虞泽兮疑惑问。
萧偌吭哧着答不出,特别想说,再按一会儿,他还能红得更厉害。
按在祭服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匀称,过于苍白的肤色隐约可见淡淡的青紫纹路。
会画画就是这点不好,思绪很容易发散出去。
萧偌莫名想起之前在小册子里看到的画稿,那里面人物的指节可远没有眼前人的好看。
萧偌低头细看,红着脸默默积攒素材。
虞泽兮:“……?”
这边萧偌还想着画画的事,那边铃冬已经做贼一样收起食盒,将肥兔子藏进怀中,小心翼翼迈出殿门。
有御前太监路过,注意到她的动作,上前关切道。
“铃冬姑娘怎么抱了只兔子,要不要小的帮您带回去?”
“不用!这是公子养的兔子,最是害怕生人,我自己抱着就行了。”铃冬慌忙将兔子背到身后,不敢让对方细看。
“哦,好。”御前太监不明所以,却也并未怀疑,只转身去忙碌自己的事。
待到所有人都离远了,铃冬才躲藏进角落里,确认之前的字条已经被兔子彻底吞下了,终于狠狠松了口气。
公子和皇上的关系好容易缓和了,可不能在这里出问题。
至于字条……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还是不要去细究比较好。
晌午下了大雨,原定出发的行程只能推迟到下午之后。
从先农殿回到梓云山庄。
萧偌坐在房间内,喂过狼崽儿后百无聊赖,索性叫人备好纸笔,开始绘制前日进山狩猎的场景。
雨越下越大,梓云山庄西北角,一处空置的阁楼外面,邹文余抚着面上的伤疤,目光流露出少许焦躁。
“公公别急,”有小太监在旁边劝慰道,“早上字条已经送出去了,只要萧公子还想知晓有关皇上旧疾的事,就一定会主动来见您。”
“你确定,字条当真已经送到他手中了?”邹文余忍不住问。
“是,小的亲眼瞧见的,”小太监肯定道,“清早叫铃冬的丫鬟将食盒拎到殿内,临关门前,最下一层的暗格的确是已经打开了。”
“只是……”小太监犹豫了一瞬,“皇上来得太快,小的担心,那字条里的内容会不会被皇上发现。”
邹文余摆了摆手道:“无妨,那字条写得十分隐晦,即便皇上瞧见了,估计也不会在意。”
“不过此事确实该谨慎些,如今时机未到,最好还是不要让皇上察觉。”
“好。”小太监受教点头。
“再等等吧,”邹文余看了眼外面密布的乌云,“那位萧公子不是个能沉得住的性子,应当很快就会过来了。”
小院内,萧偌叫铃冬开了半扇支摘窗,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一边低头作画。
寄雪在卧房里收着行李。
这回出宫出得仓促,其实并未带太多东西,除了换洗的衣裳,就只有萧偌日常惯用的物品。
只是秋猎之后,皇上又赏赐下许多事物,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知回去的马车还能不能装得下。
“山庄里可真悠闲啊,”铃冬靠在窗边感叹,“若是能再待一段时日就好了。”
“是啊,”寄雪将一套茶具放入箱笼,也忍不住感叹,“等这次回去后,估计又要忙碌起来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进窗子,萧偌听着两个丫头的闲话,轻摇了摇头,继续专注手中的绘画。
不知过了多久,阁楼下,邹公公狠狠打了个喷嚏,感觉冷风直钻进骨头里。
“怎么还没来?”
小太监也拢了拢外袍,焦急望向雨里,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可萧偌却连影子也没有出现。
“公公……”
邹文余目光逐渐阴冷,用力拍了下围栏:“呵,这人倒是沉得住气,却是咱家小瞧了他了。”
小太监面露难色,犹豫着道:“既然萧公子并不在意,趁着还有时间,不如还是换一个人吧。”
邹文余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摇头:“不,换一个人未必能影响到皇上,去找个不起眼的宫女,再送张字条过去,这回话说得直白一些,就不信,那人能次次都忍住不去探究。”
邹文余眯起眼眸,按照上头的意思,只要能达成最终的目的就好,换作其他人来完成也是一样。
然而他也有自己的打算,至少从现今的情形来看,萧偌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是。”小太监颔首。
不知是否是状态不错的缘故,今日的狩猎图画得格外顺利,离开之前,萧偌堪堪将最后一笔落下。
“公子,膳房送了糕饼过来,午膳已经来不及了,您要不要先吃些垫垫肚子?”铃冬将里外三层的食盒放在桌上。
“不用,”萧偌举着画稿仔细端详,满意点头,“马车已经备好了,别耽误时间,随便赏给山庄里的人吧。”
“好。”铃冬倒没有再劝,等下就要离开山庄了,路上颠簸,晚点再吃也好。
顺手将食盒拿给随行的内侍,铃冬与寄雪提着最后几样行李,随着萧偌一起上了马车。
车驾在雨水里前行,不过片刻便驶出了山庄。
回程第三日,雨水依旧没有停歇,再次将字条喂给兔子的萧偌终于等到邹公公的亲自前来。
萧偌无奈了,他已经尽力不去看那些信纸里的内容了。
可这些人就像是死抓住他不放一般,换着各种法子,非要将那些陈年秘辛告知给他不可。
藏在食盒里的信纸,夹在颜料里的密信,甚至有天幼狼腿上绑着一块布条,明晃晃将信息递到他眼前。
“邹公公,”望着眼前面容扭曲的老太监,萧偌轻叹口气,“太后近来身子不适,已经免了我每日的请安,你假借太后的名义过来,究竟是有何事情?”
看守的侍卫就在不远处,且萧偌还穿着防身的软甲,倒不担心对方会突然发难。
邹文余面容紧绷,眸中已然带了怨毒,几乎一字一顿道:“萧公子,您下月就要与皇上大婚,当真半点也不为皇上的龙体担忧?”
“担忧什么,”萧偌神情自然,“皇上的确经常喝药,不过冯御医说了,皇上如今状况平稳,只要按时服药,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呵,”邹文余勾起嘴角,趁着侍卫走近,直接开门见山道,“以冯御医的医术精湛,最多也只能维持皇上二十年的寿数,如果这也能叫没什么大碍的话。”
萧偌顿时皱眉。
两名侍卫已经走到近前,望着萧偌,似乎在询问他是否需要将人赶走。
邹文余点到即止,越发压低了声音:“想确认老奴说的是不是假话,您可以跟着冯御医,秘密就藏在皇宫里,以您的身份,应当很轻易就能找到。”
“萧公子放心,您如今是皇上最看重的人,无论您想要知道什么,皇上估计都不会阻拦。”
眼见着邹文余被侍卫驱赶离开,萧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犹豫片刻,终于拦住离自己最近的内侍。
“带我去前面,我有事想要求见皇上。”
内侍只当他是想与皇上共用午膳,并未多问,转身在前方带路。
萧偌思绪乱成一团,等到了御驾跟前,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该怎么开口。
如何说,是直接问皇上,邹公公有没有信口胡言?
不,也或许邹文余原本就是在哄骗他的,毕竟侍卫也曾经说过,对方被大火烧毁了容貌,性情疯癫,说出的话语未必一定可信。
更何况邹公公还是太后的人,如果将那些疯话转述给皇上,说不准才是真的如了对方的愿。
“愣着做什么,不是有事要同朕说吗?”
见他撑伞站在雨里,虞泽兮掀开绉纱印金的车帘,居高临下望着他。
车内有取暖的火炉,虞泽兮已经换上了常服,只在肩上披了件灰鼠皮的外袍。
手中的书本被搁在了矮桌上,似乎是本医书,因为经常被翻看,边角处微微卷起。
望着对方远比常人更加苍白的肤色,萧偌稳了稳心神,强撑着笑脸道。
“皇上恕罪,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外面太冷了,臣想问能否到皇上车里取取暖。”
虞泽兮垂眸盯着他,正在萧偌以为自己会被拒绝时,就见对方指了指身侧。
“……进来吧。”
第40章
车帘厚重,窗外依稀能听见雨声,唯有角落的铜炉散发出微弱的暖意。
矮桌上的白釉熏炉里燃着香丸,并非宫里的老料沉香,少了分醇厚,更多了分淡雅清凉。
萧偌无意识捏着双手,偷眼打量对面重新拿起医书的人,欲言又止。
“说吧,到底有何事?”医书翻过一页,虞泽兮没有抬眼,只淡淡开口道。
萧偌将手捏紧,装作瞧了眼窗外,顾左右而言他:“最近天越来越冷了,也不知外头的雨还要下多久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