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仞睁开眼,没有回答。
良久,他笑了一声,轻松道:“这也没什么,你可以找何新柏打呀,那家伙见到你肯定乐得不行。”
陆屏心中叹了口气:“也行。”
实际上他想着,若是跟何新柏打,那多没劲,还不如不去了。
两个人又静默良久。
陆屏忽然问:“北疆有什么?”
严仞道:“有大山,还有草原。”
陆屏想象着草原的样子。
严仞又道:“有烽火台。”
“有更广阔的天。”
“和更亮的星星。”
陆屏闭上眼睛道:“那真好,说得我也想去了。”
严仞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北疆没有的东西也很多。”
“比如?”陆屏问。
严仞沉吟道:“比如……花吧?”他没去过北疆,只能这么猜测着,“北疆天气又干又冷,南边喜湿喜暖的一些花,大抵是无法在那边生长的。”
这么说,北疆也不完全令人神往了,陆屏总算有些安慰。
严仞忽然道:“九殿下舍不得我么?”
陆屏一噎,吞吞吐吐道:“哪有……”
严仞却不在意他的不自然,反而道:“你在启安好好的,说不定三年之后我就回来了呢,到时候咱们一起打马球。”
他的语气难得正经起来。
陆屏侧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展颜笑道:“好。”
“……”严仞别开脸,忽而想到什么,蓦地起身坐起来,懒懒道,“来,把这些日子为师教你的匕首术拿出来练练,权当为师最后一次指导你了。”
陆屏:“……”
正犯春懒,也不让人多躺一会儿。
陆屏不情不愿爬起来摸出的匕首,开始在草地上为严仞演习他学的完整的匕首术。严仞仍旧歪在草地上,颇有兴致地端详他的一招一式,时不时点评几句。
“手抬高点。”
“出招再快点。”
“脸没必要如此狰狞。”
“不错。”
“再来。”
陆屏接连将整套招式武了两三次,严仞才勉强放过他。
日头西斜,二人并没在黎山上停留过久,驾着两匹马从山上慢悠悠跑下山,在启安城的街上互相道别。
此后一连几日,陆屏都没有再见过严仞。
这是他能预料到的。
正月底,天气稍有回暖,启安城的年味渐渐消散,各个坊间正在进入正轨。听闻严岑启程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九,侯府开始忙着出行的一切事宜,不少启安城的高门显贵都备了礼物,前去向严岑和严€€€€仞拜行。
正月最后一天的午后,陆屏第十五次拿出严仞写给他的那些信封,第十五次一封一封地看,一张一张地读。
苍€€院的春光微弱地从堂外溜泄进来,覆盖到层层叠叠的信纸上。
“君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其一可息民怒,收爵盈库;其二可整肃廷风,人皆尽职……”
“若伊人未至,孑然独立,如寇如鹏,岂不快哉……”
读完,他盯着这些狂狷的字迹陷入失神,坐在案前久久没有起身。
后日是二月初二,也是白虎殿启学的第一天,然而新年的白虎殿少了两名学生,一名是已有家室的陆景,一名是即将去北疆的严仞。
严仞在启安的时间只剩下不过九日,念及同窗之谊,不少白虎殿的人都亲自携了薄利登门去严家拜别,陆蔷更是天天往那里跑。陆屏也跟风备了一份和大家差不多的礼,跟着陆景的礼物,被陆景身边的太监带去了镇北侯府。
这样又尽了礼仪,又并不显眼,是陆屏一贯的作风。
但他却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少做了什么事似的。
达生看到陆屏望着书批和信笺发呆,便道:“殿下已经很久没有写信了,要不写一写?”
陆屏立即摇头:“不写!”
达生道:“那书批呢?殿下写了那么多,往白虎殿里放放嘛?”
陆屏道:“不放!”
达生疑惑道:“为什么?”
不敢写。陆屏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
自从知道对方是严仞后,他便变得畏首畏尾,生怕自己写了,严仞要么没回,要么失去了兴趣,也许会觉得“留安”此人写来写去都是差不多的书批,不过尔尔。
自己已然如此差劲了,“留安”这个人,好歹在他眼里还是优秀的。
只听达生自顾解释道:“也对,那个与殿下通书信的人也再没写信过来,殿下也没必要写给他。”
陆屏喃喃地替严仞解释:“也许是太忙了。”
达生便道:“是,正月里确实忙,又不上学,谁会去白虎殿看信呢……”
是啊,没有谁会大正月里还去白虎殿的。
陆屏随即想到以后,便道:“以后也不会有了。”
达生没听清:“啊?”
陆屏低头看着案上摆满的书信,眼角酸涩起来。
片刻后,他忽然抬头抓住达生的袖子问:“达生,有什么花是只在夏日里的开的?喜湿喜热的?”
达生一时没反应过来,道:“……芙蓉?杜鹃?”
陆屏于是小心翼翼收拾起书信,道:“帮我去把秋水叫过来。”
“……哦。”
达生正转身,陆屏又忽然叫住他。
“还有,我记得我房里官皮箱里头有几叠通草纸,那樟木多宝格里头还有色料盒,都帮我拿过来!”陆屏道。
◇ 第32章 32 你能亲一下我么?
二月初八那日,傅轶和何新柏又一次去找严仞。
严仞的书房里堆积着这段时间不少达官显贵弟子送来的礼物,一小箱€€€€一小箱的,宗昀正指派两个仆役把礼物都拆开,一份份归类。
傅轶好奇地到处看了看,问:“前些日子九殿下不是天天往你这里跑么?诶,他来过没有?”
严仞喝了口茶,没说话。
何新柏替他回答了:“昨日我在白虎殿问过他了,他说没空来,不过送了践行礼。”
傅轶问:“是什么礼?”
宗昀便将陆屏送的礼物拿给傅轶看。那不过是个雕了山水相依的端肇砚台,虽然雅致,却也并不出彩,放在礼堆里都挑不出来的平平无奇。傅轶拿起来左看右看,又重新放下。
严仞的目光跟着那砚台定住,忽然问:“宗昀,这两日我不在家的时候,九殿下可来过?”
“没有。”宗昀回答。
严仞微皱着眉沉思半晌,最后道:“传下去,如果他今日登门,务必请他进来。”
宗昀领命退下。
何新柏奇怪道:“这么执着做什么?”
严仞冷笑一声:“他还欠我东西呢。”
“什么东西?”
“几本兵书。”严仞瞟了书架一眼,又移开目光定在一旁的卷缸里,缓缓道,“还有一张去年写的字帖。”
何新柏没有听出其中异样,揽过严仞的肩膀:“今日咱们出去聚最后一次吧。玉人楼,走起?”
严仞心情不太好:“人太多了,不去。”
何新柏又道:“那去傅轶的朔方营校场?”
严仞道:“懒,不想看人打架。”
何新柏泄了气:“也对,你明日就要启程了,今日不宜玩得太过。”
傅轶想了想,道:“曲池坊湖边有块景色秀美的湿林,小桥流水曲径通幽,那些清流名士最喜欢去那儿清谈宴饮了。咱们今日也去那儿喝两杯,就咱们三个人。”
何新柏一拍折扇:“对!正好聊聊心事!”
于是,严仞同傅轶和何新柏去了曲池坊,从午后一直喝到晚上才回程。
这里算是郊外,依山傍水,比启安城中央冷了几分。从河边回城中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小树林,成片的黄柏树叶在林道上铺成地毯,傍晚时分竟飘了几缕细雪,淅淅沥沥落入树叶间。
天上月光微弱,又被树叶挡得严密,宗昀在前边提着灯笼带路,傅轶和何新柏走在中间,严仞在最后面低头看自己的靴子一步步踩在覆盖树叶的新雪上。
宗昀叫了两辆马车,何新柏醉得不轻,被傅轶搀着爬上马车,差点又摔下来。
“回去作甚?严子铿,咱们继续喝到天亮啊!喝到我送你出城门!”
严仞道:“说什么疯话?”
“我没疯!”何新柏撒开傅轶的手,猛地抱住严仞,忽然大哭起来,边摇严仞的肩膀边嚎道,“子铿啊,子铿啊……我舍不得你啊!”
严仞扶着何新柏,任由他把眼泪往自己身上擦。
何新柏继续痛哭:“启安城里那些清流士党,就瞧不起我一事无成,只有你……只有你和傅轶懂我!如今你要走了,呜呜呜呜……”
严仞叹道:“我还没死呢,别哭得跟上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