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屏又看向梁瀚松。
梁瀚松也是士党的人,但他并不像许岩那么过激偏执,行为处事也似乎更加中庸。他道:“这件案子且暂时先放着,容后再慢慢商量。许大人要不先退下,陛下也喝点梨汤润润嗓子吧?”
许岩看了梁瀚松一眼。
随后他起身,抱着官帽作揖行礼:“臣告退。”
许岩走后,太监端着梨汤上来。
陆屏喝了一口,胸口还是郁郁不得畅通,被堵得难受。
他想,他好像不是皇帝。
他只是一个苦工,给朝廷干活的仆役。
许岩不过一个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竟然也可以和他当面叫板,拒不改变决策。梁瀚松作为三朝老臣,可以叫许岩离开,也可以让案子搁置。
朝廷里的每一个大臣都比他年长,都比他有经验,都可以不听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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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文几:
欢叙经年,别离千里。余孑然一人于宫中,细数半年矣,然依旧百事茫然,遇事踌躇,意兴阑珊,大事每一定夺,竟毫无喜悦可言。夜深恐梦长,感恨少年时,风如刀霜如剑,层层穿堂严相逼。只愿早日胡马不过秦,君归有时期。
掷书格中,寄予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作者有话说】
47章正式重逢,我也好急,尽量在删减这几章的存稿了,剩下的剧情自己觉得挺重要的,有两件事情必须写。
啊啊,请大家耐心等待,47章之后会加更作为补偿!
◇ 第45章 45 朕还不能出宫了?
东苑皇家园林垦为农田后甚有成效,启安城内百姓无不歌功颂德,坊间田间开始了春日的第一次播种。
去年压在常平仓和储备仓的谷子几乎放不下,陆屏便同三省商量,将全国米价降到每石五十钱,并在城南大安坊亲自下田,劝课农桑。陆屏又和户部商量,轻徭薄赋,全国算赋减至每人每年六十钱。
六月,北疆战事转机明显,镇北军沿着黄河往北一路击退突厥大军。陆屏边高兴边担忧,请教梁瀚松想减少男子徭役的年限,改为每三年服役一次。
四海升平的代价就是,陆屏累得想死。
入秋后,他抽空去看已经搬到了东苑的傅妤。傅妤抱着懿文行礼,旁边还跟了一个陆蔷。
陆屏看着陆蔷:“你怎么来了?”
陆蔷撇撇嘴,不是很情愿道:“陛下日理万机,当然不知道我最近在同嫂子教懿文认字。”
陆屏往他们身后的书案看去,凌乱的宣纸上端正地写了几个楷书,旁边还有一盘糕点。
傅妤抿嘴笑道:“华薇嘴馋,喜欢吃我做的果子糕。”
陆蔷轻哼一声。
陆屏才知道最近陆蔷来得勤,后宫能一起打发时间的人太少,她又没心没肺的,似乎不怎么想起自己亲兄长曾经杀了陆景。傅妤就算是圣人,一开始难免心存芥蒂,但也终究放下了。
陆屏抱起懿文:“懿文今日认了什么字?让皇叔看看。”
于是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转,边聊前朝的事。
“严仞在北疆打胜仗了。”陆屏道。
陆蔷眼睛一亮:“真的!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回来的。”陆屏眼神却黯淡了许多。
陆蔷不解:“难道不是陛下召他回来,他就能回来的么?”
她想得太简单了,陆屏心中苦笑,摇头:“不是想召便能召的,按照规矩,要满三年才能回京述职。”
陆蔷泄了气:“那得明年春天呢……没关系!还有……”她又振作起来,开始掰起手指头数日子,兴奋道,“还有八个月!”
还有八个月就三年了。
陆屏恍惚地想,八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等年底一到,他就询问朝臣的建议,估计很快就能见到严仞了。
正想着,达生弯腰进来,对陆屏轻声道:“陛下,前朝有要事来报,请您回两仪殿定夺。”
又是什么要事,总要打搅为数不多的清闲时光。陆屏皱眉:“怎么了?”
达生面露悲情:“严夫人唐氏病危,恐怕要不行了。”
“什么?”陆屏立刻起身。
傅妤和陆蔷也惊得站起来。
回两仪殿的路上,陆屏一直眉头深锁。
自从严岑战死之后,唐若初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月一小病,三月一大病。陆屏登基后没有时间出宫去看他,但派了得力的太医三天一次地前去侯府把脉问诊。
原以为有最好的医术和汤药,唐若初一定能逐渐好起来。怎么却恰恰相反,突然就病倒了?
两仪殿书案前站着太医。
陆屏狠狠道:“太医院养你是干什么吃的?治了两个月都没治好!”
太医道:“陛下恕罪!严夫人常年心中郁结,汤药只能辅以调理,不能舒畅心病,臣也无能为力啊!严夫人的身子已到穷途末路,华佗在世也无济于事了。如今只靠一碗汤药吊着,能不能挨得过今晚都是个问题。”
陆屏怔住。
怎么如此突然,这就挨不过今晚了?
他眼眶和鼻子一酸,当即转身,喃喃道:“我要去看她。”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没想到太医和太监都跪了下来,还有一个太监抓住他的衣角。陆屏停下脚步,十分不解地看着他们。
有个老太监哀求道:“陛下金尊玉贵,怎么能出宫去看一个失寡的内眷!”
这说的是什么话?!
陆屏气愤道:“她是严老侯爷的发妻,是严仞的母亲!老侯爷以身殉国,严仞在漠北拼死作战,满门忠烈,朕为什么不能去看!”
老太监道:“命妇病丧,从来都是后廷贵人前去探望,没有陛下亲自去的道理,这不合礼法啊!”
陆屏喘着气:“后廷贵人……眼下没有皇后,朕是天子,朕也可以去!”
他用力扯开被抓的衣角,绕开跪在地上的一堆人,领着达生往殿门走去。
而那些人还跪着大惊失色匍匐大喊:“陛下万万不可!陛下请三思啊!”
忽然,书房门槛迎面跨进来一个人,挡住了陆屏的去路。
“陛下要去哪里?”那人的声音苍老却威严。
陆屏愣愣地看他:“梁大相公。”
不管是什么样的风,都能把梁瀚松吹来。
陆屏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后,梁瀚松果然云淡风轻道:“不就是勋爵娘子病危嘛,陛下何必如此动气?百官都知道陛下体恤将士家眷,但太医也派了,最好的药也用了,唐大娘子身体不争气也是无法,陛下该做的已经做了。”
陆屏料想他不知道自己和严家以前关系亲近,所以说出如此凉薄的话。他道:“梁相有所不知,朕以前便常去严府拜见她,如今去也是合情合理。”
说完他急着越过梁瀚松往外走。
梁瀚松却立刻弯腰跪了下来:“陛下三思。”
书房内陷入沉默。
陆屏不可思议地看梁瀚松:“连梁相也要阻止朕么?”
梁瀚松道:“陛下可着太妃娘娘及达公公代为前往,实在不宜亲自出宫下辇。将死之人榻前病气多,冲撞了陛下怎么办?”
“你说什么?”
陆屏以为自己听错了,闭上眼深深吸气,复睁开,只感觉耳边轰轰作响,眼前忽暗忽明。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殿内只有陆屏和达生站着,其余人全部跪着,像是他真的做错了事情一样。
忽然有人来报:“陛下,华薇长公主求见。”
陆蔷又来干什么?陆屏疲惫道:“宣。”
陆蔷走了进来,她穿的不是刚才在傅妤处的衣服,而是换了一套更正式的衣裙。
“陛下,让我去吧。”她脸上是少有的镇定,“让我代陛下前去抚恤严夫人,陛下若有什么话想传达,我一定说与严夫人听。”
陆蔷的眼眶红红的。
陆屏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陷入沉默。
许久,他在满殿的寂静中道:“好。”
陆蔷出宫去了镇北侯府。
太医跟着去了,梁瀚松也退出两仪殿,书房内只剩下陆屏和达生两个人。陆屏无心做别的事情,在书案前来回走动,焦急等陆蔷的人回来通报。
天色渐渐暗下来,宫人上来传膳,陆屏吃不下去,又让人撤了。
夜幕降临,陆屏回到千秋殿,殿内烛架上点满了蜡烛。
等了许久,陆蔷的贴身太监终于带回来消息。
“半个时辰前,严夫人断气了。”
秋天的夜风穿过帷幕,拂过烛火,陆屏倚在柱子前脱力下坠,跌坐在地上。秋水和至乐慌忙上来扶他,他摆摆手。
“你们都下去吧。”
寝殿内寂静得仿佛时间停止。
所有下人都退了出去,大殿空无一人,陆屏脑袋一片空白,望着门外浓浓的暮色发呆。
大殿坐北朝南,门外的天是南天,吹进来的风是南风,往外望去,或许能看到启安皇城以南的所有地方。
许久,陆屏躬起身子爬了几步。
他对着东南方向跪下,俯首,额头磕在地上。他喉咙哽得难受,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
“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