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单方面欺凌,则欺凌者被赶出书院,受欺凌者也会被叫去谈话,询问为何要私自解决这等事件,而不是告知书院夫子。”
“我了解我哥,我哥肯定不是会欺凌别人的人,他只会梗着头被别人欺负。”
宋豆丁抽抽鼻子,葡萄似的黑眼睛蒙上一层水雾,“都是书院的人欺负我哥,欺负我哥是个哥儿,欺负他不会读书,欺负我们家只是普通商户,无权无势。我哥一定是忍不下去了才会动手打人。”
“先生,要是我们家是马鸣沟最有权有势的人,我哥肯定不会被欺负。”
“我们家刚到镇子上的时候,我哥不太爱说话,又是个哥儿,就经常有不长眼的男人过来讨嫌。”
“因为我哥以前跟着村子里的猎户练过武,所以身手很好,体型也比别的哥儿大一点,就把那些人都打了一顿。”
“结果几天以后就传出来我哥是丑哑巴,还五大三粗的传言!”
“那等欺负人的故意遣媒人来说亲,要让我哥去做小,被我爹拿扫帚打出去才罢休。”
“我哥明明就只是不太爱说话而已,就算体型比别的哥儿大一点怎么了,书院那些人偏偏就喜欢拿他取乐,笑话他穿衣粗糙,不如别的哥儿漂亮,笑话他学习不聪明,去书院读书不过是浪费家里交的束€€。”
宋豆丁为自己哥哥感到委屈,他越说越气愤。
“我哥从来不往家里说这些是,要不是叶哥哥偷偷告诉我,我们家至今都不知道我哥在书院这么受欺负。”
“那明明是我爹的银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怎么不去嘲笑其他人,不就是因为我们家最好欺负的吗?”
“等我将来做了大官,我看谁还敢欺负我们家,到时候只有我们家去欺负别人的份儿。”
周自言轻轻擦去宋豆丁眼角的泪痕,放缓声音,“以前有一个很有权有势的人,几乎到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步,但他现在马上要失去自己拥有的一切,就是因为他被比他有权有势的人‘欺负’了。”
“豆丁,你说,到底要多有权有势才不会被欺负呢?”
“这世上存在不会被人欺负的全是顶端吗?不存在的,因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怕到了顶点,一旦在顶点之下的人抱团取暖,到时候受欺负的可能还是站在顶点的这个人。”
“小豆丁,欺负人这件事本身就与受欺负的人无关,你是好孩子,你哥哥也不是什么丑哑巴,他们想欺负人只是因为他们是坏人。有权有势的人在这世上的确会有很多特权,但普通平凡并不是你们受欺负的理由。”
周自言看着宋豆丁的眼睛,慢声道:“一旦你认定受欺负是因为无权无势,将来若是你真的当了大官,你是否会理所当然的认为,那些不如你的人,也是可以随意被欺负的?你要变成像这帮王八蛋一样的人吗?”
有权有势的人有更多优待。
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大庆朝,这都是残酷的现实。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宋豆丁想要追求权势并没有什么问题。
他当初不也是为了出人头地才去参加的科举么。
但权势是个无底洞。
周自言见过多少坚持本心的读书人一踏入官场,便沉浸在权势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被那些无形的黑手扭曲成另一个人。
太多人在获得成功后反而变成了当初讨厌的那个人。
能在接受欺辱后不愤世嫉俗,坚持自我的人只是少数。
就当周自言是提前操心吧。
小豆丁如此聪慧,若真的因为这件事,形成这样的是非观,周自言这个做先生的实在不敢去赌。
“先生,那我该怎么做?”宋豆丁抽噎着,慢慢平复了刚才激动的心情。
他也察觉出了,他怎么可以想到去欺负别人呢?!
这不就和书院里的那些王八蛋一样吗?
宋豆丁的脑瓜子转呀转,实在转不明白,“我要好好读书,当上比他们还厉害的大官,然后就不会变成他们这样的人吗?”
“你要是做了更厉害的大官,就可以去惩治现在那些欺负你哥哥的王八蛋。”周自言笑着说,“这世间还有许多像你哥哥一样的人,也有许多像欺负你哥哥的王八蛋存在,若是你做了大官,就有能力去保护向你哥哥这样的人。你不是要做像‘总宪’一样的大官吗?你的‘总宪’是欺负别人的人,还是帮助别人的人?”
“总宪’大人帮了很多人……”
拿‘总宪’做对比,那宋豆丁就听懂了。
他思考了一会,狠狠点头,“‘我知道了,我不要变成欺负别人的大官,我要做保护别人的大官!”
把鼻涕吸回去,宋豆丁又说:“但我还是要先做大官,不让我哥再受欺负。”
对现在他来说,还是哥哥最重要了!
周自言暂时放下心,掐了一把宋豆丁的小脸,“好好好,那先生一定教会你,把你送到更大的书院里,让你能一步一步变成能帮助别人的大官,就像你的‘总宪’一样。”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豆丁算是他今生第一个小徒弟,他需得尽职尽责教好他才行。
“嘿嘿。”‘总宪’就好像宋豆丁的一个小机关一样,听到这个名字宋豆丁就忍不住咯咯笑。
焦急紧张的气氛到此刻总算缓解了一二分。
恰在此时。
如切冰碎玉一般,又带着一些调笑之意的声音从堂口随风传入。
“小豆丁,等你当上大官,我这个做哥哥的都要到而立之年了。”
随着声音,一道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身后还跟着文秀。
宋豆丁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哥!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被书院赶回来了吧?!”
说完控诉地看着周自言。
意思是怎么和先生说的书院处置结果不一样?
这还没过夜呢,他哥就被赶回来了!
周自言无辜。
他说的只是庆京省的书院。
庆京省书院的管理条例怎么会和马鸣沟的书院一样。
“被书院赶回来?”
白色身影的脚步一顿,声音逐渐变冷,“你叶哥哥又偷传我的消息给你了。”
“哎呀,哥你真的被赶回来了?”宋豆丁直接扑到白色身影上,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哥,还不忘给叶哥哥说好话,只是,“不是叶哥哥传的消息,不是。”
周自言以袖遮面。
宋豆丁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并无此事,你当书院是什么一言堂?书院放我回来休息几天而已。”
白色身影揪着宋豆丁一转身,然后把宋豆丁推到文秀身上。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爹了,爹好像喝多了,走路颇为摇晃,你快和文秀姐一起去瞧一瞧,别让爹摔着了。”
“你又赶我。”宋豆丁非常不开心,但他又很担心宋老爹,“文秀姐,我爹真的喝多啦?”
文秀哄小孩,“真的,小少爷,咱们去照顾老爷吧,大少爷刚从书院回来想必已经累了。”
宋豆丁左看看自己稳定如常的哥哥,又想想自己喝醉又东倒西歪的老爹,左右哥哥已经回家了,还是先去照顾喝醉的老爹比较重要!
周自言总算见到了这位宋豆丁最喜欢的哥哥,传说中的宋家长子。
他起身问好,“大公子,在下周自言,是豆丁的先生。”
他作为宋豆丁的先生,又年长,不需要向这位哥儿行礼。
“先生夜安,学生宋卫风。”
宋卫风穿着学士服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学子礼,“卫是保家卫国的卫,风是风雨萧瑟的风。”
周自言受了这一学子礼节,也终于见到了宋卫风的正脸。
宋卫风穿着云鹤绣纹的学士服,头戴学士帽。
脸部线条立体且流畅,杏子形状的眼睛水漾透彻。
大庆朝哥儿女子在年满十五后,都可以佩戴精巧雅致的耳饰。
所以宋卫风圆润饱满的双耳也带着两枚黑珠耳坠。
周自言忍不住心里嘀咕:虽然不是顶尖漂亮,但也如淡天琉璃一般,灵动俊秀到了极点。
哪个瞎子造谣人家‘貌若无盐,五大三粗’。
真是没品味的东西!
第10章
宋卫风说过名字后便一直沉默。
哪怕小丫鬟过来上新的饭菜,宋卫风也没有动筷子。
过了一会,宋卫风主动和周自言攀谈,“方才先生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感谢先生及时扭正豆丁的想法,豆丁在场我不好多说,才叫文秀把他带走。实不相瞒,此事一共涉及七个人,只有我一人被书院遣了回来,说是让我回家休息,却没有明说一个归期。”
宋卫风苦笑一声,“不怕先生笑话,我离开书院时,倒真像一条丧家之犬,明明是我被出言侮辱才忍不住动了手,为何最后只有我一人被赶出书院?”
周自言不答反问:“公子是从何时听到我与豆丁的谈话的?”
“从先生讲那位位高权重的人将要失去一切时,便在门口等着了。”
宋卫风垂眸致歉,“偷听实非读书人所为,但先生娓娓道来,不知不觉便停下了,忍不住想听完。”
从没有哪一位夫子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像哄孩子一般把大道理掰开揉碎了告诉自己的学生。
读书人最重要的便是遇到一位好老师。
宋卫风羡慕豆丁能有这样一位先生。
面对这番夸奖,周自言放下手中的汤碗,神色玩味,“宋公子为何不用豆丁给你的东西?”
“不怕先生笑话,豆丁是什么性格,学生再清楚不过了。”宋卫风想到小豆丁的挤眉弄眼,苦涩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若是先生知道这件事,豆丁不至于把写有诗词的宣纸揉捏成那个模样,想必这件事又是豆丁私下偷行。”
周自言微一侧头,“是,也不是。”
宋豆丁耍小动作的时候就被他发现了。
要是没有自己的默许,那张纸也送不到宋卫风手上。
所以也不算小豆丁的‘一意孤行’。
宋卫风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先生亲自写下的原稿被学生的同窗拿走了,学生只能重新默写了一份,还望先生不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