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在您走后,气冲冲写了三道折子,去和天子辩论。”廖为安说,“实不相瞒,老师那个脾气……哎,最后在御书房和天子吵得不可开交。随后老师告病休假,现在正在府里养花逗鸟呢。”
“小老头还挺会享受的。”周自言嫉妒。
瞧瞧,这就是他和林范集的区别。
同样是吵架,林老头就能在府里养花逗鸟,他就被罢官!
气死人了!
廖为安接着说:“老师虽然在府中休假,但他一直在寻找您的踪迹,只是周相公您实在是太不走寻常路了,官道不走,偏走小路。”
作为林相公的学生,他不止一次听到年迈的老师在书房痛骂周自言。
骂他脑子有病,赌气离京。
还骂他像个小老鼠,处处钻营,叫人找不到痕迹。
周自言笑笑,“走官道有什么意思,风景可都在小路上。”
他这一路就没走过几次官道,不是在爬山就是在坐船。
虽然累了点,花的钱多了点,可沿途的风景真的没得说。
也算了却他没法游览祖国风景的一个小遗憾。
“林老头骂我的话应该不咋好听吧,没事,我了解。”周自言坦坦荡荡,“毕竟我也骂过他老王八,没事。”
廖为安:“……”
老王八和小老鼠。
他一个学生哪儿敢接话。
周自言问道:“马鸣书院那件事,是你解决的?”
“让周相公见笑了。”提到谢金玉这件事,廖为安羞愧难当,“这件事是学生思虑不周,没想到小小一个书院,竟有这种不贤之事。”
他受邀前往马鸣书院,见到一片祥和之景,便以为整个书院都是清正风气。
直到那天书院门口的话传到耳朵中,他才知道自己被蒙骗了多久。
所以他加紧处理了这件事,生怕在周相公这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周自言道:“没事,你还年轻嘛。”
明明自己年纪比廖为安还小几岁,说出来的话却极为老成。
廖为安一点不觉奇怪,只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又把手边的蓝布包袱递给周自言,“这是老师要我带给您的。学生南下只为游历求学,自从老师找到您的踪迹,便托我给您带来这些东西。”
周自言打开信封,“哟,小老头还知道给我带礼物了?”
看了一秒,又面无表情地放好。
妈/的,就说林老头没那么好心。
一封信,只有一句话:“你这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笔走游龙,气势骇人。
林范集居然骂他是臭石头?
啥意思,是讽刺他不会说话,居然不告诉友人们自己要离京?
还是讽刺他脾气太臭太硬,居然和天子对着干?
哎呦,他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居然还不知道他周自言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周自言虽然生气,但还是笑着收好这封信。
再打开蓝布包袱一看。
里面是一叠银票,和一些他以前用过的东西。
一套使用痕迹明显的笔墨纸砚。
估计是直接从他书房薅走的。
一柄玉骨折扇。
这是他以前在庆京省装x时惯用的扇子。
还有三根缠花祥云玉簪,一柄玉如意,一套流云山意青玉茶具。
最下面,竟然还有一根云凤四色花锦绶。
“……”周自言捧着锦绶,从包袱中托起,“你老师居然把这个东西带出来了……”
云凤四色花锦绶,是他上朝官服的绶。
从三色花锦绶到四色,他走了整整七年。
升官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捧着锦绶,发誓要好好当官,不辜负这一身官服。
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廖为安拱手道,“其实学生一月前就已经抵达马鸣沟,但老师有言,若您不打算改户籍,那这些东西就不能给您,若您已经改名换姓,打算重新开始,届时,学生才可以将这些东西给您。这里面的银票,老师说这是您该得的一半……应当是出版的费用吧。”
“出版?”周自言一顿,明白了,“啊……是那两册书啊……”
他还骂林范集偷偷赚钱不带他,原来已经把他那份分出来了啊。
“你老师,心思挺复杂。”
周自言收好所有的东西,已经明白林范集的所有意思。
他若不改户籍,那么凭借他曾经的经历和人脉,哪怕是南下,也能过得很好。
若他改变户籍,决定从头开始,那就证明自己决定抛弃以前的一切,绝不会再利用过往身份去谋取什么利益。
林范集这是考察他呢?
想看看他是不是因为罢官,改变初心?
那还真是让林范集失望了,他不仅没有改变初心,还打算肆意妄为一番。
廖为安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对了,这是马鸣书院交给宋学子的信,他两天后便可复学。”
周自言看着这封信,“不错。卫风终于又能去上学了。”
周自言守好其他东西,只留下那柄玉骨扇,就此挥开,笑道:“廖为安,有时间告诉你老师,我也收徒弟了,各个聪慧无比,让他给我等着,等我回京,咱们好好比一比。”
“周相公,静候佳音。”廖为安起身拱手行礼,低头道,“何妨前路恐无归,旧人旧地不曾改。这是老师最后说的一句话,周相公,就此拜别,京中再见。”
周自言也站起来,“再会。”
廖为安没吃他那碗面。
周自言一碗面下肚还不够,顺便把他那份也吃完。
吃完后他去银庄,开了一个‘周自言’的号。
把银票存进去,又兑了点碎银子出来。
有了户籍,有了银钱,周自言心中安定了许多。
回到宋家,宋豆丁又不知道跑哪玩去了。
内院只有一个宋卫风,正在院中石桌上摆茶。
圆厚石桌上胡乱放着几个茶饼,边角还有一堆散茶。
宋卫风小心翼翼掰开茶饼,放入紫砂陶壶中,再用手中木轻轻搅弄开。
还未冲水便已闻到一股清香。
周自言鼻头微动,“这是清花茶?你竟然还会摆茶。”
所谓摆茶就是买来茶饼和散茶,自己重新融合,晾晒,冲泡,最后变成一壶茶。
茶叶在大庆还是一种比较昂贵的东西。
没想到宋卫风出身农家,竟然会摆茶?
“嗯……之前在书院,看同窗做过,便偷偷学了一点。”宋卫风捣开茶饼,又放进去一些散茶,点火煮茶,“爹最近睡得不好,清花茶能清热去火,松神安眠,我便想着做一点。周大哥,你也来尝尝?”
“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今天有福了啊。”周自言坐下,看宋卫风慢火煮茶。
宋卫风哪怕在家,穿衣打扮上也极为正经。
周自言甚少看到他一身松垮行衣的模样。
每次都是板板正正的衣袍,扣子甚至扣到最上面,从不放肆。
宋卫风克谨守礼,很难想象,这样规矩的一个人竟然出身农家。
基因和后天环境还真神奇。
周自言在心中数着数,恰好数过五分钟后,宋卫风灭火,把茶壶拎下来,开盖散味。
清缓的茶香瞬间席卷整个鼻腔。
确实好茶。
这种茶,自然要配好茶具。
周自言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两个青玉茶杯,“用这个吧。”
许久未用的茶具,第一次使用就是喝卫风亲手摆的茶,正适合。
宋卫风拿起其中一个杯子,爱不释手,“好精致的茶杯,周大哥,你从哪里得来的?”
“路上看到,随手买的。”周自言胡诌完,迫不及待把茶水倒入杯中。
清透的玉杯,盛满清香的茶水,只闻一闻便叫人要醉了。
周自言慢慢品茶,把廖为安给他的信拿出来,“我在街上遇到了马鸣书院的人,他们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的信?”宋卫风疑惑地打开,细细读完,唇角渐渐扬起,“周大哥,书院叫我回去读书呢。书院还为之前的事情向我一个学生致歉,真好。”
周自言吹散茶杯上方的雾气,笑道:“他们应该的。再不改一改,这书院也快倒闭了。”
“太好了,回书院就可以更好温习,准备童试。”宋卫风重燃斗志,信心满满。
“加油啊,别到时候连小豆丁都考不过。”周自言调笑,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正是之前他亲自题的那把,“喏,这个给你,就当周大哥给你的复学之礼。”
“这不是周大哥你的扇子吗?”宋卫风接过扇子,手腕一折便挥开,一副熟悉的宋家小院夜景徐徐展开,“周大哥画功真好,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