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场侍候的丫鬟们点灯两回,这场宴会方才歇下。
周自言拉着宋豆丁,于门口等候宋卫风。
经此一役,学子们对这位案首的心胸学问已经有了一个基础的了解,但凡路过周自言身前,都拱手作揖,向其拜别。
周自言一边点头微笑,一边看向内场。
宋卫风正站在那儿。
这次县试,宋卫风是马鸣书院唯一考过的哥儿,被书院山长留下。
或许是第一次与山长这么近距离接触,宋卫风背手身后,悄悄拧着那身丁香色盘领宽袖长袍,硬是拧出褶来。
一条长长的酱紫大带在腰上缠了两圈,再用青玉带钩束住。
夜风徐徐,灯火辉映,煞是好看。
周自言觉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看久了,竟然神思飞走,脑中只剩下那一抹丁香色身影。
宋豆丁发现自家夫子又在发呆,忍不住翻白眼,“夫子,你明明就对我哥有意思,你干嘛要拒绝兰姨。”
他还记着周自言那句‘没有婚嫁之意’呢。
“我还没计较你的偷听行为,你反倒来问我了?”周自言收回视线,轻轻揪住宋豆丁的耳朵,“以后不许再偷听,知道吗?”
“噢。”宋豆丁眨眨眼,显然是没听进去。
不过他现在有分寸多了,该听的听,不该听的就绝不会听。
叶朗也还未离开,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凑在宋豆丁跟前,“宋小学子。”
“叶哥哥!”宋豆丁乖乖叫人。
“还叫叶哥哥呢?你我现在同为学子,叫我叶学子也不是不行。”叶朗摸摸宋豆丁的脑门,说实话,他有点不敢被宋豆丁叫哥哥,他虽然年纪大,在学问上说不定还不如眼前这个小孩子。
宋豆丁想起自己现在的学子身份,‘嘿嘿’直笑。
过了一会,宋卫风终于缓步过来。
“山长多喝了几杯,竟然说了这么多。”宋卫风松了口气,牵起宋豆丁的小手,“周大哥,咱们走吧。”
周自言点点头,“走,回家!”
“等一等!”
还未等周自言转身,就见一名小厮快步追来,“周、周秀才……等一等,等一等,知县大人请您留步。”
“知县大人?”周自言指指自己。
“对、对!”小厮喘匀了气,“还有,还有陆大人,和廖夫子……都、都在呢。”
周自言:“……”
三个人里,有两个都是老相识,这是要做什么!
“周大哥,既然是知县大人,你快去吧。”宋卫风抱起宋豆丁,“豆丁我自个儿带回去就行。”
“这……”周自言不太愿意。
现下已经夜深,一个哥儿带着一个小娃娃,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就算路上有巡街的捕快,那也不能一直跟着宋卫风。
周自言想当然担心宋卫风和宋豆丁的安危。
却忘记了宋卫风会武,等闲之辈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叶朗站起来道:“我家在石榴巷,与春六巷不远,咱们一起回去吧。”
“你今天可是出够风头了。”宋卫风踢了叶朗一脚,居然能在庆功宴上对着知县大人磕头谢恩,叶朗当真是本县第一人。
叶朗想想自己刚才的举动,也有些后怕,“情之所至,情之所至!幸好知县大人不生气……”
两个人带着小豆丁,一步三回头,慢慢离开。
而周自言则跟着小厮来到衙门另一处别院里。
钟知县正与廖为安烹茶,陆明学就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一见周自言进门,钟知县连忙招手,让周自言进来,道:“周夫子,陆大人和廖夫子觉得你很有想法,所以想与你多讨论一些。”
“廖夫子你应当已经认识了吧?庆京省林相公的学生。”
“多谢两位大人厚爱。”周自言笑眯眯道,“学生心中惶恐。”
廖为安打了个冷颤,陆明学也猛地睁开眼。
突然好冷!
钟知县道:“周秀才,方才你在席位上说的话,都是你自己心中所想?”
“正是。”周自言点头。
“我观你答卷中似乎还有未尽之意,是不是心里还藏着别的话呢?”钟知县给周自言使了个眼色,“这儿没有别人,只有两位大人,你尽管说,说错了也不要紧。”
周自言眨眨眼,瞬间明白。
在钟知县眼中,廖为安是从庆京省来的大学子,师从林范集,同门师兄弟不计其数,自身也有极大名气,虽然自己身上没有官职,可他在庆京省的待遇,与普通官员无异。
而陆明学就更好说了,他是负责审查官员的人,时常要报告地方情况给庆京省,可以说与庆京省联系紧密。
若是他这个小小案首能在这两位大人面前露个脸,那便等于在庆京省留下了印象。
原来钟知县是要给他铺路啊。
周自言心中感念钟知县的好意,洒脱一笑,“那学生就随便说说,若是说错了,还望两位大人莫要嫌弃。”
廖为安、陆明学:“……”
他们哪里敢!
第53章
“古往今来, 一直有两个问题未曾解决。”周自言伸出两根手指,“其一,是民生。其二是安全。”
“民生, 便是说各地百姓能否吃得饱饭, 上得起学,就目前来看, 尚且不能。”
“而安全……不说远了,听说浒山那边还在闹山匪, 咱们马鸣沟的码头,也时常会有水匪捣乱。”
“但那些山匪与水匪,从各地办理的案子来看,除去一些穷凶极恶之徒,剩下大多都是日子过不下去的普通百姓, 吃不起饭了, 没办法, 才落草为寇。”
廖为安点点头,“不错,京中也时常讨论这两个问题。”
是的没错, 就是周夫子和他老师在讨论。
不过也就只有他们两个敢堂而皇之的讨论,剩下的都不敢触帝王霉头, 生怕一句话说不着, 人就没了。
陆明学跟着道:“正是如此,前两年浒山闹山匪,本官跟着去剿匪,这才升了官。”
他虽是地方官, 但他因为职责问题,经常出差外府, 一听周自言说起这些,便想到自己的经历。
“说是山匪,其实都是一些山民,既无田,又不认字,山货不足以支撑生活,他们走投无路,就干脆做起了山贼。”
“是的,在学生看来,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一个问题。最重要的核心便是民生问题,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学生相信,没有人愿意傻到去做流亡天下,朝不保夕的匪徒。”
“学生曾查阅过许多地区的地方志,其实各地官员大人都曾用过各种办法,想解决这两个问题。”周自言其实没看过地方志,他看过的是各个地方递上来的折子,“无一例外,全都失败。”
钟知县叹气,“本县虽无山匪之患,但各家各户还是没有足够的银两过日子,寒冬凌冽,时常有那孤寡老人小孩冻死街头。每每想来,都心痛无比。可不管用什么办法,始终不起效。”
“衙门每年都会派发良种,还会有专门去教授他们种田。所种的东西,不仅可以贩卖,还能做成其他吃食,可第二年再去看,他们还是将所种粮食都填入了自己的肚子,不管说几遍都不行。”
周自言用茶润了润嗓子,“这便是学生想说的,他们并非不明白朝廷的意思,只是他们不懂。因为不懂,所以不会。”
“学生以为,大庆子民读书,学的是书中道理,学的是圣贤思想,并不是单纯的为了考官,而是应当利用书中学识,来改善自己的生活。”
“一些百姓不曾有机会读书识字,思想与理念便始终停在一亩三分地上。不知世间道理,不懂各人气节,长此以往,自然对前程等事没有一个标准的概念。只想当下吃饱就够了,有一天活一天。这种情况下,朝廷派发干粮,良种,或是畜牧之物,他们也不会想到去以此为生。”
“种田,贩卖牲畜,其实说来也简单,好好养大便是。可之后呢?如何贩卖?又要从哪条路子去卖,若是遇到欺负人的该怎么办?若是看不懂商契又怎么办?这其中的每一条,都足以绊住脚步。”
衙门的心或许是好的,但他们忘了普通的农耕之家,一辈子都在种田,不仅不识字,更不懂复杂的商易之道。
就连宋父那样的汉子,早些年出去跑商的时候,都被骗的回家落泪,更别说其他人了。
卖东西,看不懂商契,不明白对方说的二重话……
这样的情况,不提赚钱,能不被坑骗就不错了。
听到周自言这样说,钟知县似乎有了一些想法。
之前他们的政策似乎就卡在这个地方,他们只教百姓如何做,却未曾真的教他们怎么做,怎么避免坑骗。
这个周夫子似乎有很多不同寻常的想法,于他这个知县来说,很有启发。
“三位大人,学生说句大不敬的话,很多人祖上三代都不识字,所谓的目光长远和奔个好前程对他们来说,还不如手中的一个热馍馍来的实在。若想彻底改变他们这种情况,唯有两个办法。”
周自言顿了顿,说出他和林范集共同商议出来的结果,“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读书,哪怕只是认字。这整个过程,必须要朝廷全权负责,要将所有东西,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喂给百姓们才行。”
在古代,一个阶层便是一个世界。
许多对官员来说甚是简单的政策,对一些底层百姓来说,不亚于天书。
官员们以为自己讲明白了,实际上谁都没懂,也不愿意听。
底层百姓的容错率太低,没有强硬手段带着走,没有人愿意去赌。
但这样的百姓也有一个好的地方,那就是极为听话。
在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朝廷说的话,与天旨一样。
若是朝廷能出人,带着百姓们一同前进,做出样子。
让百姓们实打实的拿到银钱,感受到自食其力的好处,那以后不用朝廷管,他们自己也会努力去奔赴更好的前程。
一旦人有了光明坦荡的前途,谁还愿意去做那天天被通缉的匪徒。
“……”钟知县顺着周自言的话,想了又想。
眼前好像突然出现一层光亮,擦去曾经雾蒙蒙的视野。
是了,他就说为什么回回都不成功,原来是这个道理!
仔细想一想,小时候他不认字的时候,大人与他说什么道理,他也听不懂,更觉得没有道理。
哪怕大人说破了嘴皮子,他也懒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