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读书之事要花费多少银子,还要多耗多少时间?况且学问之道,何其深奥,岂是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能懂得?”
“与其想办法让他们读上书,还不如教他们一些农桑技巧,或是其他技术,让他们混个温饱。”
一连三问,每一个问题都毫无缘由。
似乎从讨教转移到质问。
听到谢金玉这番问话,在场不少学子表情都开始变得奇怪。
他们许多人家境都不好,仔细一想,岂不就是谢金玉口中的那些人?
周自言对谢金玉越来越失望。
谢金玉说的话,看似是从实际出发,实际上就是在懒政。
有些读书人也觉得普通贫民是愚民,无法教化,但他们傲是傲,尚且是试验过,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而谢金玉的思想,根本就没往‘我要改变这个困境’方向去。
困境是什么模样,他便是什么模样,困境给他什么,他便接受什么。
从来如此,便觉得难以改变,从而不需要改变。
若是不需要改变,那要他们这些官员来又有何用。
周自言环顾四周,心中戚然。
这些正在侧耳聆听的学子,都是大庆将来的储备官员,若是都像谢金玉这样想,那大庆才是真的完了。
钟知县听完谢金玉的话也逐渐不悦。
谢金玉这话虽然在理,但实在太高高在上。
他虽然现在是知县,可他们家往上数一数,那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贫民。
要不是当年老父拼命挣钱供他读书,他也翻不了身。
周自言敛下心中不悦,继续问道:“谢学子,将来若是你为官一方,当你治下时,有那些普通百姓问你要银子,要吃食,你给还是不给?”
谢金玉一脸莫名其妙,“自然要给!若我为官,必定要让人人都能吃得上饭!”
“银子花光了,吃食吃完了,你给还是不给?”周自言再次询问。
“这……”谢金玉终于反应过来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应当教授他们能靠自己双手挣前程的方法。”
周自言摇摇头,“一个人若是从未受过教育,他们是不会明白什么叫前程,什么叫自食其力的。你给他们银子,他们会花光。你给他们吃食,他们会吃光。你交给他们挣银子的方法,他们会觉得好麻烦,为什么不能直接给银子?你交给他们种子或是乳畜,他们第二天便能宰杀吃掉,因为没饭吃,不想挨饿。”
“你我,包括在场众学子,都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为报朝廷,教化百姓才会走上科举这条路。可谢学子,你方才所说,那些没读过书的人,家中贫寒,读书困苦,所以就不读了。等着朝廷教给他们一些技术,混个温饱便行。这等行为,看似是温暖之举,实际上只是在加深他们的苦难。”
“无人教导之下,这些人如何能明白技术的使用?好,哪怕他们懂了,也拥有一门技术,可锄头轮一万遍,锄的还是那块地,木匠搓十年木头,还是一位木匠。”
“读书之意义重大,相信在场众学子,都知晓。”
“谢学子,你所谓的所教给他们的技术,不过是改变当下一点困境而已。他们的子孙后代,仍然还是你口中不会读书之人。生生代代,轮回反复。谢学子,那你这个官员,当来的意义是什么?”
“我……!”谢金玉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手心开始冒汗。
周自言还在说:“谢学子,多少人因为不懂文书,上当受骗,多少人因为不识字,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愚民难教,便不教,困境不解,便不解。”
周自言虽然不会武,可他最大的武器便是他的脑子和那张嘴。
若是看他瘦弱,便觉得他好欺负,那就大错特错。
“家国天下,便是由这样一个个,所谓的愚民组成的。父母官父母官,半个父母半个官。”
“陛下宅心仁厚,深谋远虑,曾于几年前开设识字班。心在教导所有大庆子民,希望他们脱离不识字的境地。而钟知县治下区域,也多学子,足以证明钟知县的决心。光本镇,此次县试就有十几位学子通过!这些学子自学会第一个字时,便在彻底改变家中困境。”
“谢学子,为何陛下与钟知县都在用心让所有人读上书,你身为未来的大庆父母官,却觉得不需要?”
周自言一番话刚刚说完,坐在宋卫风身边的叶朗立刻站起来,拍掌应和,“说的好!”
周夫子之心胸,果然难以企及!
叶朗这人,他熟啊!
周自言笑着作揖回应。
宋卫风侧头看向叶朗,拉了拉他的袖子,“叶朗……”
他与叶朗是好友,对叶朗家中情况知道一些。
他笃定,叶朗心中,定是因为谢金玉和周大哥的话起了涟漪,这才站起来。
只是坐在前排的山长和廖夫子都回头看他,叶朗……想好了么。
叶朗不为所动,拱手作揖,“诸位同窗,在下叶朗。说来惭愧,叶某家中便是这位谢学子所说的,吃不饱饭,读不起书的普通百姓。叶某长到十二岁时,还是大字不识一个。幸而家中幼弟年岁小,上了知县设下的识字班。幼弟一边在识字班中学,一边回家再教给我。耗费三年之久,叶某才将将背过了千字文等文章。”
“识字后,叶某才有机会踏出村子,来到镇子上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活计,这才能结识许多读书识字之人,交上束€€,进入书院,并通过本次县试。”
叶朗说到后面,脑中浮现过往辛苦。
泪花翻涌,再开口已带上哭腔。
“叶某不敢想象,若是没有陛下与知县大人的善举,叶某此生怕是都会困在那座大山里,终生不得见外界繁华,也不会明悟世间诸多道理,浑浑噩噩,庸碌一生。”
叶朗说完这句话,竟当场撩袍跪下,对着钟知县磕了一个响头,“钟知县,叶某村子里还有许多像叶某这样的人家,只是他们尚未有机会离开,便只能托付叶某来为知县大人磕头。”
说完,又对着庆京省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感念陛下恩德,将来若有机会,叶某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周自言所在的方向,于叶朗来说,便是庆京省的方向。
叶朗对庆京省磕头,便是对着周自言磕头。
周自言长身玉立,不曾退开半步,抿唇受他这一拜。
廖为安和陆明学在心中惊叹,这叶朗竟然误打误撞拜对了。
这天下,除去周自言,再无第二个人能受得起他这一拜。
眼见叶朗实打实连磕两个响头,额头已见红肿,钟知县赶忙从位置上下来,将叶朗扶起来。
钟知县眼中带泪,用力拍打叶朗的肩膀,“好,好啊!”
凭靠幼弟帮扶,能走到县试这一步,其心坚韧!
钟知县复又迈过走道,紧紧拉住周自言的手,“……”
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这位周夫子说的对,说的好!
有了叶朗这一下,在周自言身后,如雨后春笋一般站起不少人,向钟知县与陛下表达感谢。
他们都坐在周自言这边,代表他们都未曾上过正经书院,皆是自学成才。
不错,他们基本都是农家出身,祖上三代都是贫农。
若不是有陛下开恩的识字班,加上钟知县的大力推举,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读书认字的机会。
拥有三个书院的马鸣沟尚且如此,其他小镇更是贫瘠。
连正儿八经的书院都没有一个,又有什么资格去谈科举?
若不是识字班给他们开了一个读书识字的口子,他们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坐在这里,和那些正经书院出来的学子们一块谈学问。
宋豆丁茫然的看着身后场景,看那些大哥哥眼圈泛红,手臂颤抖。
突然想到第一次见夫子时,夫子说过的话€€€€‘有些人是只要给他们一个可以读书的口子,那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他身后这些哥哥,便是通过那道口子,才爬上去的吧。
周自言端手站在位置上,夜风卷袖,望向谢金玉。
今日可是庆功宴,谢金玉当面驳斥他周自言的答卷,便是与他意见相对,是为不服他这个案首。
虽然文无第一,可这种场合下,周自言不能退,必须胜。
一条长长走道,隔开周自言和谢金玉。
又像二人的学识、品性,将二人分割成完全不同的两方。
陆明学摇摇头,他作为本场官衔最高之人,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天不就是探讨么?探讨到这个程度也够了,勿伤和气。”
小眼神轻轻飘到周自言身上,心下感慨。
大人就是大人,不管在哪里,都是这样坚持真理,不退一步。
有陆明学打圆场,紧绷的气氛稍有松动。
周自言重新作揖道:“方才借着酒意说了许多,谢学子随便听听即可,承让。”
说罢,也不管谢金玉什么态度,径自坐下。
众人又重新拾起手中酒杯,彼此交谈,笑声不断。
只是那谈论中的眼神,总是不停地往周案首身上瞟。
谢金玉糊涂啊!
在场这么多学子,也不是各个都家境殷实。
谢金玉这样一番话,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起码周自言身后那些人,已经开始对谢金玉不喜。
而且这里人多嘴杂,等出了这个别院,不管哪个人,随便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往外一说,到时候,谢金玉的名声怕是要扫地了。
连带着,马鸣书院的名声也要被影响。
况且,周自言是知县大人点的案首,此时对周自言提出异议,不就是在打知县大人的脸吗?
也就是他们知县上了年纪,笑呵呵的。
若是换了别的臭脾气知县,此时说不定都已经黑脸了!
廖为安拉着谢金玉坐下,“可服气了?”
谢金玉默不作声,他被周自言连番考问,此时完全懵了,也已经没有任何脸面可言。
周自言所讲的内容,他能听懂,却不明白。
从未有人与他讲过这些事情,他只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从来如此,未有改变。
“你啊。学问尚可,做人却不行。”廖为安叹息,“也是,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那般,既教学问又教做人……”
举着酒杯,一时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