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言索性就拿小豆丁当个小扶手,在他脑袋上面开始讲答卷。
宋豆丁的小脑袋平白担了周自言的胳膊,不觉恼怒,还‘嘿嘿’笑,透着一股傻气。
宋卫风的卷子看起来比叶朗问题多不少。
正如之前宋豆丁说过的那样,宋卫风于读书一事,确实没什么天赋。
在宋家的时候,宋卫风每日都不忘读书,足够勤勉。
可科举名额每年只有那么些,几万读书人争抢,有些事情,只有勤勉,尚不能够。
周自言捻着指尖,不知道怎么说才能不伤害宋卫风的自尊心。
宋卫风似乎从周自言的脸上看出了为难,拱了他一下,“周大哥,我对自己有数,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说就是了。”
“……好。”周自言顿了顿,指出宋卫风的问题,“你瞧末覆这道题,题目问你农桑工具,你就只写了农桑工具,哪怕你写了多种工具,还是没有绕开这个题目。这个题看似是问农桑工具,实际上是在问你对于目前的农桑情况有多少了解,又有什么看法,写这个的时候,自然要想到良种,轮作……卫风啊,家里以前不是务农的吗?怎么只答出这一些呢?”
宋卫风的情况和谢金玉有些类似,只是谢金玉是流于表面,宋卫风是思维不开阔。
题目问什么,卫风就答什么。
不能算错,但不能算好。
科举不像现代的考试,有文有理,科举的答案就看能不能写到主考官心里去。
卫风现在这样……应该不行。
宋豆丁嘴比脑子快,插嘴道:“我哥小时候可不会务农,他是大少爷来着。”
宋卫风连忙捂住宋豆丁的嘴,给他眼神警告。
宋豆丁立马自己捂住自己的嘴。
哎呀,不小心说漏了。
宋卫风叹气,“周大哥,其实夫子也说我思想僵化,但我不知如何才能改正。”
怎么旁人看到题目,笔下立刻如有神助,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就能写出来。
引经据典,角度丰富。
而他就只会照着题目回答呢?
周自言觉得宋卫风这个思维可能比较适合理科,一是一,二是二。
可惜大庆科举,还没有理科。
“没事,慢慢训练,思维是可以练出来的。”周自言想了一下,“若还是不行,那便只能套模版了。”
宋卫风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的词汇,“什么是模版?”
“你瞧,写农桑,就有这么几个固定角度,什么是农,什么又是务农,要想务农,又该如何做才是最好……”周自言手里没有笔,只能凭空讲,“写民生,又可以从这些地方入手,大庆百姓分户籍,从商籍写,是这样……从农籍写,又是这样……”
最后,他反复叮嘱,“模版是死的,只能用来参考,最好还是自己利用所学过的知识去写。”
宋卫风和叶朗第一次听到‘模版’,没想到科考上还有这等‘舞弊’手段!
“周大哥……你怎么如此聪明……”宋卫风想着周自言讲的‘模版’,如获至宝,如果他能把‘模版’写好了,说不定也能避开思维僵化这个问题。
宋豆丁听了半天,天真无邪道:“这个模版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用。哥,你写答卷的时候,脑袋里没答案吗?”
他答题的时候,脑袋里一堆东西,写都写不完,根本套不进模版里。
周自言摸了摸宋豆丁的额头,怜爱道:“待会你要是挨打了,夫子也救不了你。”
“啥?”宋豆丁一时没听明白,只感觉背后起阴风。
宋卫风站在宋豆丁身后,阴恻恻道:“豆丁……”
他可以接受自己不聪明,但不能接受被幼弟这样堂而皇之的‘嘲笑’。
宋豆丁像泥鳅一样从众人胳膊底下钻出去,甩开两条腿就跑,边跑还边道歉,“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啊啊啊!”
他就是一时嘴快!
“你给我站住!”宋卫风追在身后,刻意控制脚步,保持一个不落后,又撵不上豆丁的速度。
像老鹰一样,耍着宋豆丁这个小鸡仔玩。
此情此景,周自言看在眼里,忍不住由心发笑,“他们兄弟俩感情真好。”
“是啊,难怪豆丁不愿意让卫风嫁人。”叶朗想到早上在宋家看到的景象,随口道,“早上我去宋家的时候,总有那不着调的媒人上门,说是做媒,可他们带来的那些人家,与卫风都不相配,我瞧着都荒谬至极。”
“那卫风的意思呢?”提到说媒,周自言又想起兰姨那句话,心中顿时装起一件心事,惴着。
叶朗回想了一下,说:“卫风的表情……我看着不像欢喜。但卫风总归是个哥儿,嫁人与否,得看宋伯父的意思,哎,我只盼卫风能找一个良人,待他嫁人以后还能与我在书院一起读书。”
叶朗下午还有事,闲话了一会便告辞离开。
宋豆丁觉得在家里烦,打算在周自言这里睡下。
反正周自言的架子床足够大,他在上面打滚都不会掉下床来。
周自言自然没什么意见。
周大哥都不说什么,宋卫风也不会反对,就帮着准备宋豆丁睡觉的被褥。
弄好以后,还不到傍晚。
宋卫风想了想家里的情况,便厚着脸皮多留一会。
周自言洗了一些水果,放到屋中。
再点上油灯,昏黄的灯光让整个卧房暖融融的。
宋卫风坐在窗边木椅上,翻看周自言的藏书。
而周自言坐在桌案前,正愁思钟知县说的文章。
只有宋豆丁这个小娃娃,躺在软乎乎的被褥上,翘着脚脚啃果子,还说:“夫子,我想听故事。”
周自言放下笔,正好歇歇脑子,“听什么故事?”
“不知道,夫子随便讲嘛!”宋豆丁从躺转趴,两只手捧着果子在窗边啃咬,确保嘴里的渣渣不会弄脏周自言的床铺。
周自言看了一眼宋卫风,想到一个故事,“夫子以前听过这么一个故事,据说有一户刘员外,从小就很喜欢看志怪话本,总想着将来自己也能遇到那等山野精怪变身美娇……美貌小哥,上门报恩。于是他经常从街市上买那些野物,拿到山中放生,祈祷有一天能遇到报恩的小哥儿。”
“可是直到他娶妻生子,还是没等到报恩的小哥,直到他三十岁那年,有一个顶顶漂亮的小哥敲开他家大门,说自己是他一年前山中放生的野狐,如今报恩来了。”
周自言讲故事节奏舒服,抑扬顿挫,不光宋豆丁听入了迷,就连宋卫风也放下手中书,开始听。
“刘员外小时候信这些,现在却多了一个心眼,只是那小哥对他的情况如数家珍,说的一句也不错,甚至还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而且小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图,甚至还经常拿一些银钱来给刘员外使用,时间一长,刘员外就信了,甚至还和小哥产生了感情。”
“这个时候,刘员外的正妻就不乐意了,趁着刘员外外出办事,就想把小哥赶出去。可正妻也害怕小哥真的是山中精怪,怕得罪了小哥,以后不好过日子,幸好小哥温顺,坦言不愿意破坏刘员外和正妻的生活,只要了一大笔银子,留下一封离别信留给刘员外,便自己离开了。”
“等刘员外回家后,才知道小哥已经离开,拿着离别信怅然若失。”
“啊?这就结束了吗?夫子,那小哥真的是野狐变的吗?”宋豆丁追问,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宋卫风也忍不住往前坐了坐。
周自言忍着笑,继续说:“可是刘员外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哥,此时正敲开另一户员外的家,说自己是他救过的一名小动物,特来报恩。”
宋卫风:“……”
皱起眉头。
宋豆丁泄气,“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就是个骗子。”
“是啊,他就是个骗子。”周自言用余光看着宋卫风,意有所指道,“别看那小哥对刘员外看着很是真心,其实就为了最后那一大笔银子,所以遇到对自己很殷切的人,千万要留个心眼。你说是吧卫风。”
“自然是的。”宋卫风点点头,还没明白周自言的潜在意思,叮嘱宋豆丁,“尤其是你,以后要是有人拿糖葫芦馋你,你可别和陌生人走了。”
“知道啦知道啦!”宋豆丁翻了个身。
周自言润了润嗓子,觉得今天务必要让宋卫风明白他的意思,“夫子这还有个故事,豆丁,听不听。”
宋豆丁眼睛亮亮,“听!嘿嘿,夫子今天怎么这么有心情,居然讲两个故事。”
“这个讲得是一个非常有善心的小哥,从小读书,对书中描写的夫夫琴瑟和鸣非常向往,所以长大了就一心想要嫁人。小哥家里人宠他,便给他找了一个夫婿。这个夫婿长得俊,也会读书,小哥一眼便相中了,所以还未弱冠就成了亲。起初两个人也过的十分恩爱,可等闲变故良人心,那夫婿后来一路考到京城,见到更多比小哥漂亮的人,渐渐的就对小哥不喜了。”
周自言编瞎话,信手拈来。
“夫婿隐瞒自己成亲的事情,与京城大官的女儿再结亲,徒留远方的小哥夜夜垂泪,悔不当初,若是他没有那么早嫁人,现在一定是另一番境地。”
宋豆丁气得捶床,“可恨,这种薄情的人,就应该打板子!”
“幸好京城有一个清明的大官,审了夫婿,还把小哥接到京城来,还他一个公道。”周自言拢着袖子说,“所以说,年纪小的时候,思虑不周就容易做错误的决定,一时冲动,不可取。”
这个故事实在太意有所指了,宋卫风抿唇,接话茬,“周大哥,这个故事应该还没讲完,我这里还有一个结局。”
周自言来了兴趣,“什么结局?”
“那小哥来到京城,得知真相后,怒气冲冲,一纸诉状直接告上天听,判那负心汉大罪,仗责五十,再用银子换了行刑的人,亲自把负心汉打成重伤。又趁负心汉被押解的时候,将他重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气。”宋卫风用最平淡的口吻说出最狠的话,“最后,小哥恢复自由身,回家去了。”
周自言:“……”
宋豆丁:“……”
宋卫风放下书,笑道:“怎么了,你们不喜欢这个结局吗?其实我也不喜欢,若是我的话,我一定不会早早成亲,因为我心中已有倾慕之人。那人品性,学问都是最好的,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叫我难过。”
宋豆丁脑瓜子没转过来,顺嘴问道:“哥啊,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那个人不喜欢你嘞?”
“不喜欢也是暂时的。”宋卫风轻描淡写,口出猛话,“逼问,下药,强迫……时间长了,我总会让那人喜欢我的,不着急。”
“……”周自言此时浑身发热,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宋卫风说的那个人,肯定是他,一定是他!
瞧瞧那势在必得的眼神,还逼问,下药,强迫……
要真是这样,能不能在药里放点糖,他怕苦嘞。
宋卫风看看天色,再不回家就来不起,于是起身整理衣衫,“豆丁,你在这睡吧。周大哥,我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周自言受不了身上的热气,打算出去凉快一下。
两个人一路无言,只有一盏灯笼相伴。
周自言又停在拐角处,目送宋卫风回家。
宋卫风未动,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周自言,“周大哥,这是我写的……请你回去,认真阅读。”
“咱俩住这么近,你还给我写信?”周自言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收下。
看周自言收下,宋卫风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那好,我先回去了。”
“去吧。”周自言看着宋卫风回宋家,才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