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爷爷啊,他面前这人是谁?
林范集,字仲辉,是当今最有名望的大儒,林相公!
林相公竟然是今年乡试的主考官,而且还亲点了周大哥做解元!
等等,他刚刚都做了什么?
他居然当面驳斥林相公!
“林大人……不,林老先生……小子方才多有得罪,是小子莽撞了。”宋卫风赶忙跪坐,两手拱起,低头道歉,“林老先生,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子计较。”
“周大哥,你也快向林老先生致歉啊!这可是你的座师!”
宋卫风焦急,催促周自言。
“……”周自言郁猝。
所谓‘座师’,指的就是乡试主考官。
因为他们有点考生中举的权利,算是识人的伯乐,对于全体中举学子来说,如有恩师。
为了和正式的恩师区分开,便有了‘座师’这个称呼。
于是,林范集现在成了他的座师,他能不郁猝吗?!
“哼。”林范集觉得自己多年生气,在此刻终于不翼而飞!
他总算看到那小子郁闷的表情,怎是一个爽字了得!
林范集或是还嫌不够戳心窝子,又故意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无需感谢,也无需致歉,不过是分内之举罢了。”
“林老先生大义。”宋卫风果然又低了几分头颅,同时继续小声催促周自言,“周大哥,你想什么呢?这可是林相公啊!”
周自言:“……”
他想什么呢?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或者拿个麻袋,把那个装腔作势的死老头子套麻袋。
“唉!”林范集背着手重重一叹息,回过身去,再不说话了。
宋卫风保持谦逊姿态,直至林范集不再开口,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一圈捶到周自言身上。
周自言捂着挨打的地方委屈,“卫风,你干嘛打我。”
“周大哥,你怎么不拜见林老先生?!”宋卫风真是要被周自言气死,又对着周自言捶了几拳,压低声音道,“就算你和林老先生是旧相识,可人家现在是乡试主考官,还点了你做解元呢!”
“他点我,那是因为我的文章写得好,能做解元,不是因为他点了我,我才是解元。宋卫风,你这是本末倒置!”周自言揉揉自己的胳膊,耸下眉毛,一片心酸之意,“你居然真的打周大哥,好疼……”
“……”宋卫风到底扛不住周自言的撒娇,帮忙上手按摩,缓解疼痛,放缓声音道,“我这不是急了吗?那么大一个老先生就在这,你不仅不拜见,还像个木头似的杵着,我能不着急吗?”
“你放心吧……他不会生我的气的。”周自言信誓旦旦保证。
宋卫风目露疑惑,“周大哥,你与林老先生关系那么好?”
“这倒不是,只是因为我在他那根本没有什么好印象,所以他自然不会生气。”周自言摊开手,说的理直气壮。
“……”宋卫风真想就地掐死周自言。
“再说了,他还给你推荐他的徒弟,你知道他大徒弟是谁吗?”周自言撇撇嘴,“是你那廖夫子廖为安。廖为安是林相公的首徒。”
“廖夫子?”宋卫风听到廖为安的名号,黝黑瞳孔动了动,似乎比方才更亮了。
周自言登时如临大敌,“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真对那廖为安有好感吧?!”
“……没有的事!”宋卫风微微侧开面庞,“廖夫子幽默亲切,我对廖夫子只有敬仰和尊重,谁让我更喜欢木头呢……”
“那就好。”周自言完全没意识到宋卫风在对自己表白,只顾着给廖为安泼脏水,“我和你说那廖为安,家世显贵,他又是嫡子中的嫡子,各方人马都盯着他呢,和他在一起,准没什么好下场。”
宋卫风听了一耳朵廖夫子的坏话,彻底没话说了。
他就说么,自己喜欢的人,是个大木头。
随着客人陆续进堂,他们这个屏风后的位置也越来越热闹。
原来他们这是最核心的座位,最头上那个位置,就是陆家老夫人的。
所有座位摆成一个圆,不管从哪透看,都不得罪人。
来客的人都从外面得知,屏风后坐着今年新晋的解元,一入座便找周自言闲聊。
至于那位身着朴素的老先生,他们并不认识,不得罪,但也不亲热,微微敬一杯,便跳过了。
他们还是更想和这位年轻的解元老爷拉关系。
宋卫风看着周自言被前来敬酒的人埋没,微微往后退了两步。
“后生,他这么受欢迎,你不觉得自己和他距离过远吗?”林范集端坐自己的位置上,看到宋卫风,让他坐下。
宋卫风依言坐好,为林范集斟酒,边道:“周大哥有本事,这是他应得的。但我也并非什么都不会,总有一天我也能和周大哥一样厉害,受人追捧。”
“不过一场虚名,何必这么追求。”没了周自言呛声,林范集终于能好好说话,浑厚的嗓音带着顺耳的质朴。
宋卫风若是不知道眼前老人的身份,想必只会把老先生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者。
现在那些围着周大哥转的人,不正是如此吗?
把老先生当成了一个没什么身份的老人。
宋卫风捏着衣角,大胆问道:“林老先生,您不生气吗?那些人越过了您,去找周大哥说话。若是您表露身份,他们定会回来与您对饮。”
“都说了,不过是虚名,不必追求。”林范集摸着胡须笑,“后生,那小子应该还没和你说过吧?他以前身份也不一般。可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只是我家一个小小的夫子。”宋卫风提到过去,有些羞赧。
那时他尚不知周大哥这么有本事,只当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夫子。
“从云端掉到地上,你可曾见他怨天尤人,或者郁郁不得志?”林范集抬起酒杯,和宋卫风轻轻一碰,“不过一场虚名,他和我,都看的清清楚楚。”
“……”如此知己,宋卫风两手端着酒杯,终于意识到林老先生,真的和周大哥是旧相识,“我原先还以为您和周大哥不过泛泛之交,是我着相了。”
“后生,你这人当真不错。就是跟着那个臭小子,可惜了。”林范集点头,“老夫之前说的话还算数,老夫那个大徒弟,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你年纪还小,可以多想一想,免得被某些混人骗了去。”
“……多谢老先生厚爱。”宋卫风怎么也没想到林相公居然这么热衷于说媒。
等周自言终于脱身时,听到的便是林范集那个老头子又在推销廖为安。
“我还没找你那个大徒弟算账呢,天天就盯着我的事,全都告诉你。他怎么不去做探子?”刚刚话说的太多,有些口渴,周自言提起酒壶,狠狠喝了一口。
“为安那是尊师重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林范集看到周自言这等行为,又开始嫌弃,“君子之仪,君子之仪!算了,我看你这辈子是都学不会了。”
周自言抿去唇角酒渍,“对了,你为什么会在陆府?”
“陆府邀我来的,正好我也找个由头来见你。”林范集说,“陆府好歹也是岳南府第一大姓,我怎么也该过来看一看。不光是我,孔瑞明也来了。”
周自言听到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一句:“老头还活着呢?”
孔瑞明像鬼魂似的从屏风后走出来,阴恻恻道:“竖子,让你失望了,本官活得好好的呢!”
“孔大人!”宋卫风激动地作揖,他对孔瑞明有印象,正是孔瑞明点了自己做秀才。
只是后来童试宴会上,他并没有机会和孔大人多说几句话。
孔瑞明盯着宋卫风看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他是谁,“是你啊,去年岳南府的哥儿秀才,是吧?”
“我当时差点就没让你过,我说为什么这么看不顺眼,原来是因为你和这竖子关系匪浅。”
孔瑞明还是那个孔瑞明,俨然忘记当时是自己对哥儿有偏见,一见到周自言,立刻把锅甩到周自言身上。
没错,在他心里,周自言就是个害人精!
“……孔大人,这番话,不太妥当吧。”宋卫风汗颜,当着他这个秀才的面,明目张胆的说童试合适吗?
“这都过去一年多了,没事。”孔瑞明坐到林范集旁边,提点宋卫风,“去年是岳南知府劝服了本官,若是有空,你当去感谢一番。”
宋卫风立刻拱手作揖,“学生明白。”
这时,陆府小厮轻撞院中小金钟。
随着悠扬的钟声响起,侍女开始端着托盘上各色菜式。
聚在一起的众人互邀落座,渐渐不再说话。
堂内只听瓷盘清脆之声,与阵阵丝竹音乐。
周自言借着大袖饮酒的时候撞了宋卫风一下,“卫风,你怎么不问我的事情。”
“我相信你会自己告诉我的。”桌上摆了一道秋蟹,宋卫风正拿着镀银小剪子剪蟹。
听到宋卫风这话,林范集冷笑,“隐瞒身份,藏头露尾,令人不耻。”
“这是我与卫风之间的小秘密,林老头,你不懂。”周自言摇摇头,抨击林范集没情趣。
“……”林范集气急。
但周自言说的还真是实话。
他与家中夫人是家族联姻,婚前素不相识,婚后克谨守礼,一生都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这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不如眼前这两个人腻歪。
“你说你这个人,怎的就这么不受管教?”林范集想不通,“前半生你仗着一张嘴把能骂的人都骂了一遍,谁都讨不到好,现在你倒是收敛许多,不再满身倒刺,却又祸害了一个小哥儿!”
周自言听着林范集唠叨,顺便帮宋卫风处理螃蟹,“这就是有得必有失啊。之前我像个刺猬,见人就扎,所以活该我孤单一人,流落至此。但你看我现在,虽然没有过去潇洒,但我遇到了更值得守护的存在,岂非另一种得到?”
“……你说的倒是在理。”林范集思索着周自言说的话,“从前你胆大妄为,一个人好像有好几条命似的,我原以为那时你追求的,就是你最在乎的东西。可你现在好像变了,我问问你,你现在更看重什么?”
“过去我在乎的,我现在依然在乎。”周自言擦擦手,漫不经心地说,“只是我现在在乎的更多了一些。比如学生,比如志向,比如……人。”
“我这一路见过的人,教过的学生,还有帮助过我的人,我都很在乎。”
“从前我确实有点仗着自己没有其他牵挂,所以我行我素,现在应该不会了。”
说完这句话,周自言处理好一只螃蟹,放到宋卫风碗中。
宋卫风剥开蟹腿,蘸好料汁,又放回到周自言眼前。
周自言夹起这点蟹肉,举高对林范集示意,然后一口吃掉。
林范集所有疑惑已解,和孔瑞明举杯,“来,孔大人,老夫敬你。”
“林大人,实在抬举在下。”孔瑞明可以呛周自言,但他绝对不敢呛林范集。
林范集端酒,他还得低一头,才能碰杯。
虽然这次吃宴是为了陆府老夫人而来,可老夫人上了年纪,已经不能再随意进食。
老夫人被几个小辈搀扶着出来见了面,说了两句话后又被小辈们扶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