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我说老张啊!今儿可是判卷的日子,你居然大清早就开始饮酒, 让我怎么说你好!”刘大人说完气得慌,连忙塞入一口糕点,用甜味缓缓自己的脾气。
而那张翰林,举着酒壶,斜躺在椅子上, 半点没有挨骂的自觉, 不过也是, 陛下骂他他都当没听到,更何况是刘大人了?
“没事,就一口……一口就好!”
说是这么说, 可张翰林现在的陀红模样,分明喝了不止一口。
刘大人真想用自己的官帽砸死眼前这个让人生气的张翰林, 一把夺过张翰林手里的酒壶, 用瓶底敲打张翰林的脑门,“起来,快起来!再不起来,我这就写折子弹你!我、我我我让陛下来骂你, 你个臭酒蒙子!”
他和张翰林同为今次会试的主考官。
当他接到任命的时候,一看搭档是张翰林, 瞬间捂着额头,眼盲心黑,直觉要完。
无他,这位张翰林,实在是太爱喝酒了!
他和张翰林同朝为官,早些年的时候,张翰林还是位勤勉好学的年轻英才,可谁知道,随着年纪上来,这人逐渐变成一个酒蒙子。
连陛下都觉得匪夷所思,怎么还有人老了以后反而更爱喝酒了呢?
每天喝得酒气冲天,虽然没有耽误他的职责,但那一身的酒气,也够让人捂鼻子的。
张翰林面对诸多指责,只有一句话:“老夫当了半辈子的官儿,临老了喝两口都不行?都不行?!”
面对翰林大学士的质问,除去那几位大人,谁敢说一个不字?
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偶尔还得陪着这位张翰林一块喝两杯。
不过张翰林酒品实在不好,喝完了就要拉着酒友拜把子,还说要掏心掏肺地对对方好。
这么多年下来,几乎整个朝廷都是张翰林的拜把兄弟。
就连敬宣帝也被张翰林拉着拜把子,要不是旁边的公公拦下张翰林,估计还真被他拜成了。
刘大人很敬重张翰林,但要和这个酒蒙子一起主持会试,那也是真头痛。
果不其然,第一场考完,张翰林就再也按捺不住,不知道从哪偷来一壶酒,喝上了。
“我求你了张翰林!”刘大人像拎麻袋一样把张翰林拎到主位上,“人家已经把筛选过的卷子拿过来了,您就赏脸看一看,成不成?这可是,会试,会试!”
刘大人就差扭着张翰林的耳朵,在他耳边大喊:你醒醒,现在在会试!
张翰林掏掏耳朵,打了个酒嗝,握着朱笔一张张开始看卷子。
“这个,写的什么东西,狗屁不通。扔了。”
“一手烂字,看不明白,扔了。”
“吹捧马屁,几大百字都在说饮酒,当老夫没脑子?扔了。”
“……”
张翰林虽然喝酒,但看卷的速度极快,眯着眼睛一张一张看过去。
不过几个瞬息之间,从他手上扔掉的会试卷子就铺了一地。
刘大人像接果子的孩童一样,满场跑捡卷子,捡一张看一张。
他和张翰林的意见竟然是一致的。
刘大人终于欣慰,虽然张翰林是个酒蒙子,但好歹是个懂分寸的酒蒙子。
“唷,这不是老李家的孩子的笔迹吗?”张翰林握着一张卷子,‘啧啧’两声,“我说这老小子怎么总是拿他家孩子的诗词来找我看,感情是想让我记住孩子的笔迹啊。”
“……心眼这么多,怎么没用到正道上。”刘大人收拾好一地卷子,摇头叹息。
会试判卷,看似严谨,但对于父辈母族家中有人在朝廷做官的人家来说,可操作的地方那可太多了。
平时几家人就互相来往,突然某一天,自己熟悉的伯伯叔叔哥哥被点为了会试主考官,这样紧密的关系,如何不能操作一番?
不说别的,就说这位李大人的行为,平时有事没事,就拿家中要参加科举的孩子的作品给朝中同僚品鉴,久而久之,大家就会对这个孩子有一个粗略的印象。
等到科举那一天,看到相似文风的卷子,哪怕封了考生的名号,也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这是谁。
这样潜藏在朝廷规则之下的行为,非外人能道也。
而那些普通人家的考生,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只能凭自己的硬学问,杀出一条血路。
因为是同僚孩子的卷子,张翰林多拿了一点耐心,看完以后却还是紧皱眉头,扔到地上,“写的什么烂文章,难怪用这样不正当的心思。改日得好好和老李说一说,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
“老李自己就是个大老粗,你想让他明白好好读书的道理,难咯。”刘大人捡起这份熟人的卷子,摇着头放入右侧。
左侧是准备进行二次审批的卷子,而右侧,直接就是不行。
可怜李大人的孩子,这次会试结束,少不了要挨一顿骂了。
张翰林看了好一会,开始觉得无聊。
今次这些监生,写的文章起承转合都很好,却甚是乏味。
就好像在一个标准的框框内,填入自己无聊的思想一样,呆板,没有意义。
“这帮考生,看似开窍了,实际上还是一窍不通。”
张翰林如何不知这帮考生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自以为找到了一本关于科举的宝贝书,整日抱着看,还跟着上面写的东西修改自己的文章。
殊不知这样的举动,正是在磨灭自己的灵气。
这本书是谁写的,他知道。
里面的内容是怎么写出来的,他也知道。
所以他才觉得这帮考生看似开窍,其实还是一条笨鱼。
笨的人,只会把自己的文章删删改改,以套入书中的标准,而聪明的人,则会让标准为自己的文章而所用,从而形成新的一套标准。
科举从来不是死板的一是一,二是二,这就是人和人的区别。
今年这帮考生,不行,不行……还差得远!
“……”张翰林砸了一下嘴,打着哈欠翻到下一张卷子,读了两句话突然瞪大眼睛,“嗯?”
他摊平手中这张卷子,开始一字一句斟酌。
“像……像极了!”
张翰林坐不住,直接举起卷子,仰着头继续看,“这笔迹,这口吻,还有这股子指点天下的气势……也太像了!”
“像什么啊?”刘大人走过来一瞧,也在瞬间睁开眼,“这不是……不是€€€€”
他像是觉得不可能一般,揉了揉眼,又看了一眼。
还是这样一篇文章!
不管是切入角度,还是遣词造句,都如那个滑头小子一般。
张翰林放下卷子,皱眉道:“你说,这是他本人,还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他现在就在京城吧。”刘大人想到那本该死的《科举考纲重点》就气的牙痒痒,说什么他爱吃甜食,自从宣布他为主考官后,府邸里天天都能收到一堆乱七八糟的甜食!
张翰林手持朱笔,蘸墨,在卷子上写上一个大大‘优’。
“算了,不管是谁写的,这篇文章都极为亮眼。”
当得起这个‘优’字!
刘大人捧着这张卷子,单独放到一边。
张翰林又翻看了好几份,虽然也有几份‘优’卷出来,却都没有方才那张卷子让人眼前一亮。
大致看过一遍后,张翰林久经科举考场,心中已经对本次会试的排名有了数,他重新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叹道:“这小子,是想再拿一次三元及第啊!”
刘大人:“真不知道陛下和他在打什么哑谜,难不成最后还要再殿试一番?”
殿试的时候,所有朝臣都会在帘幕后观看,他们几人自然也要在场。
到时候,他要看着自己昔日同僚,去争抢状元榜眼探花等名号吗?
好……好荒谬的场景。
刘大人只要稍微一想,就觉得是天下最大的滑稽。
可不知怎的,刘大人又觉得十分有趣。
若是能在殿试时看到那小子被考问的模样,应当十分有趣!
他定要全程记录下来,日后只要和那人起了龃龉,就拿出来嘲笑那小子!
张翰林显然也和刘大人想到一起去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臭小子竟敢在书里编排他们的小嗜好,那就别怪他们‘小肚鸡肠’了!
会试考三场,这期间贡院始终被牢牢保守,除去考生,其他所有人只能进不能出。
直到最后一场散场,这股紧张的氛围才随着一阵阵悠扬的钟声慢慢散去。
周自言踏出贡院,虽然身上带着贡院发霉的气味儿,可他心里,身上,都轻的像一片羽毛。
随时都好像可以被风吹起来。
终于考完了,科举之路,他终于走完了会试!
“表兄!!”
顾司文第一个冲过来,像一只大熊一样狠狠抱住周自言,“考完了,你终于考完了!”
顾司文身后站着一名围帽少女。
是阿穗。
她自从知道自己为周自言带来怎样的不便后,便不想再来了。
可她又想等周自言离场,还准备了好些东西。
于是她想到一个主意,带上围帽,不说话,便能挡住一些目光。
周自言实在不解,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要来等他离场?
阿穗摇摇头,并不明说。
周自言这样的大木头,自然不懂她的心思,周自言也不会明白,当她看到老爷从贡院走出来时,身披霞光的模样,有多让人振奋。
就好像……就好像她也跟着老爷,一起走过一遍会试一样,振奋之情,直入人心。
阿穗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宁愿带上围帽,也要来等周自言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