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不是现在正在殿试,周自言那是真想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因为他发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了。
想想也是,左右侧帘幕后的观看者,有一大半都是他的同僚。
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能不认识他?
此刻看到在宝嘉殿里看到正在写策论的同僚,哪个人不多看两眼?
周自言恍惚觉得,他好像听到了几声惊呼。
“我是不是看错了……那名会元,怎的长得那么像……”
“……不错,我觉得也像……”
“小声些,陛下都没说话,你们议论什么?”
周自言在心里默念几声对不住,然后静下心神,开始仔细阅读殿试题目。
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就在今天一场考试了!
第108章
殿试虽然只考一场, 但按照规矩,一场殿试需考八题以内。
至于具体是多少,全看当朝陛下是什么想法。
只是不能超过八道题。
毕竟时间有限, 出的题太多了, 只会扰乱贡生们。
周自言展平题目,一道一道阅读过去。
原来敬宣帝就出了四道题, 道道都是策论时政。
殿试之前的主考官皆是朝廷官员,虽是主考官, 但在出题方面也不敢越过皇帝去,所以束手束脚。
来到殿试,出题人正是陛下自己,那可不就随便写了么!
所以周自言就看到了这样四道题。
第一道题:【朕与大臣共理天下,孰为最?朕今以为大臣有不听者, 欲以闻, 宜何以用?】
翻译一下, 便是在问‘朕和大臣共同治理天下,那这天下到底算谁的?朕现在觉得有些大臣不听话,想让他们听皇帝的话, 该用什么办法?’。
“……嘶。”周自言看着这第一道题,忍不住搓搓手腕虎口。
他实在怀疑, 敬宣帝出题的时候是不是喝大了, 不然怎么一上来就问这么尖锐的问题?
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若是放在以前,若是放在现代,周自言肯定会回答,这是人民的天下, 就算你是皇帝,那也不过是国家的代理治理人, 要是没了人民,算个锤子皇帝。
可这里是古代,此题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皇家的天下。
“……”周自言笔尖蘸墨,在心中组织语言。
若是以前……若是以前!
他是锋芒毕露,言辞尖锐的。
可经历过罢官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变得圆滑一些。
周自言想定主意,拿过草稿纸,写下第一个字‘臣’。
他又顿住了。
是要圆滑一些,可就一定要抛弃自己固定的思想,变成像芸芸众生一般的人么?
他是来自现代的周自言,不是大庆土生土长的读书郎。
他受到的教育是‘公平’‘透明’‘尊重’……
这些都是组成他这个人的基本规则。
正因为他有这样不同于古代的思想,才让他有了现在一身的虚名。
他费劲回到京城,不就是想用自己的思想和学问,影响更多的人,让他们和自己一样,努力让大庆变的更好。
如果从这一刻开始,他改变自己的想法,那他还是‘周自言’么?
所以……不要改了吧!
周自言提着笔尖,垂下眼睫,“……嗯。”
不改。
以民为重,轻对皇权,这才是他周自言。
但他确实可以变得圆滑一些。
大不了,就在文章末尾加两句‘此皆臣一人之心,其迹未必对也’。
敬宣帝坐在帘幕后方,看到周自言踌躇半晌终于开始动笔,他摆摆手,让旁边持扇的宫女们停下,径自带着随身公公走出帘幕。
他先是走到左侧,林范集看到敬宣帝的眼神,心中了悟,小步迈出自己眼前的帘幕,跟在敬宣帝身后。
两个人背着手,从左侧帘幕后走到大殿末尾,由最后一名贡生开始看起。
整场殿试,敬宣帝其实最喜欢天子巡监这一会。
看着三百名贡生低着头奋力书写,他心中时有宽慰之情。
每次殿试都能选出这么多年轻俊才,足以证明他治下的大庆,不说人人都富足安康,但也应该能算是一个平安顺遂国家。
他做皇帝,为的不就是这点追求么。
敬宣帝背着手,一个一个贡生往前走。
这三百名贡生里,好些孩子都是前朝大臣家的孩子,每年过年都跟着家中长辈来宫里为他祝年,他都有印象。
有几位贡生的爹娘都是朝中仪仗的重臣,就是不知道这几个孩子,能不能子承父业,与他们爹娘一样为大庆效力。
敬宣帝穿着宫里所制的厚底官靴,地步摩擦在冰凉的地面,有小小的骚乱声。
在落针可闻的宝嘉殿里分外明显。
殿试极为重要,堪称是科举最后的生死线,是以所有贡生都格外紧张。
此时听着敬宣帝发出的小声音,哪怕这个声音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也忍不住心中颤颤,扰乱思绪。
但他们又不敢说什么。
毕竟……那可是陛下!谁敢说什么?
只能听着这样的小声音,祈求自己能耐下心神,继续写文章。
可有那心态实在太差的贡生,只顾着心中烦乱,完全忘记自己要写什么,只能无能地抓着头,表情痛苦。
完了玩了,怎么就在殿试的时候静不下心来呢!
“……”敬宣帝看到这样的贡生,忍不住摇摇头。
这才什么时候,就这么沉不住气,将来肯定也担不起什么大责任,算了。
敬宣帝每走过一个贡生,都要停一停。
那名贡生感觉到身旁有人后,悄悄看到那点明黄色,左胸腔立刻开始怦怦乱跳。
糟了,陛下……陛下停到我的桌案前了!
我、我我我我是不是哪里写得不好,陛下是不是对我十分失望?
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在贡生脑袋里,完全静不下来。
等敬宣帝离开,贡生才发现,自己已经濡湿整片额头。
太恐怖了,太吓人了……苍天保佑让他殿试一次通过吧,再来一次他怕是要晕倒在宝嘉殿上。
敬宣帝逛了一圈,总算走到周自言这边。
左右两侧的大臣都屏息凝神,想看看陛下是否会停在这名会元身旁。
其他注意着敬宣帝的考生也忍不住抬起头,他们很想看看会元会不会像他们一样抖如筛糠?
谁知,敬宣帝一步未曾停留,越过了会元,去到下一个人身旁。
那名贡生许是没想到敬宣帝这么早就来到自己身边,吓了一跳,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
“……”
死一般的寂静传递在左右两侧帘幕之后。
借着帘幕遮挡,许多大臣开始小声交谈。
其中张翰林和刘大人被逼问的最多。
“张翰林,你可真能瞒啊?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就和我们交个底儿怎么了?”
说话的大臣揪着张翰林的官帽长翅,数落张翰林不厚道。
张翰林扶着自己的官帽,冷瞥这人一眼,“别扯,别扯!那会儿可是在会试,我怎么敢胡乱说话,万一惹怒陛下怎么办。难不成你想与老夫一起去苦寒之地流亡天涯?”
“可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不是说他被发配边疆了么?这就是所谓的发配边疆?不是做会试会元了么!这算哪门子的发配边疆!”
有大臣突然翻了个白眼,揣着袖子道:“我说,你们还真信了陛下的话?发配边疆?就算咱们几个老伙计被发配边疆,那小子都不可能被发配边疆,闹呢!”
“说得也是……陛下待他从来就极为宽厚,不然他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走到二品官职。”另一名大臣摸摸胡子,突然道,“哎哟,这小子本来不就是三元及第么,这是干什么,再来考一次?他是不是脑子晕住了。”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今年这帮贡生实在倒霉。”
刘大人右拳捶左掌,指着宝嘉殿里第二名贡生道:“坏了,那不是林相公家的孙子么,从前年就放话说要三元及第,结果现在已经失了一个会元……”
林相公从以前就和那人不对付,现在怕是要算上孙子的仇了。
张翰林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没事,左右林相公和那小子已经是世仇了,不过是让孙子辈再记恨一轮而已,小子皮糙肉厚,不怕。”
周自言这人也是厉害,惹了老的,又惹了小的。
现在好了,祖孙两代,全都和他一个人有愁怨,真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