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林拍拍周自言的肩膀,迈着四方步离开。
点卯是按品级来的,头几位大人品级高,点卯也在前。
现在和周自言一起排队的大臣,尽是一些生面孔,想来可能是这几年新上任的,或是刚刚调来入京的外地官。
他们看这位周状元竟然从林相公和张翰林手里全身而退,全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周状元……你胆子可真大啊。”
“是啊,那可是林相公和张翰林!天子近臣啊!”
“周状元,你是这个。”
有人捋起袖子,冲着周自言竖起一个大拇指。
周自言受之有愧,以袖掩面。
殿内站位也有讲究,王孙贵族在最前面,然后是一二三品大官。
四品往后就按照品级站,品级越小越靠近大殿门口。
所以像周自言现在这个品级的,刚刚好久在殿门口三步远的位置,待会一下朝,周自言觉得自己定能第一个离开大殿。
文官一列,武官一列,中间留出一道供人行走的行道。
周自言发现闵西镇与他一样,站在武官那列的最后位置。
这会儿还没上朝,众人还能小声交谈一会。
周自言便蹭到闵西镇那,互相一交流才知道,闵西镇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在会试之后又去参加了一轮武举,现在虽然是同进士,但能跟着他爹进入京郊大营,做一众军爷里的文臣。
像闵西镇这样又能打又能写的人,最适合军营。
两
个人聊了没一会,敬宣帝便和詹公公从帘后走出来。
殿外钟声悠扬,上朝了。
周自言以前觉得古代上朝一定都是唇枪舌战,互相打机锋。
后来自己亲自体验了一回后才知道,原来他以为的上朝,只是他以为的。
大庆上朝有一套固定流程,最开始便是要敬宣帝撑着下颌,听各个部门的大臣汇报昨日工作和近一段时间的长期工程的进度。
敬宣帝听过还不行,还要针对每一项都询问清楚,提点一番,细致到边边角角。
所有大臣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敬宣帝全都得过一遍。
汇报的时候,一般都是一个人,或一群人一起。
这些人举着笏板说得激情澎湃,可他们身后的人,听得那叫一个昏昏欲睡。
无他,仅仅是因为和自己没关系嘛!
等所有部门都讲过一遍后,敬宣帝会把自己最近比较关心的事情再单独拎出来问一问,再敲定一番。
若是有什么将要发生的事情,也得拿出来商讨商讨,最好直接定下一个章程。
讲到这里时,能插嘴说话的,不过几个朝廷重臣。
其他的小虾米臣子?还是昏昏欲睡中。
这些都讲完了,才轮到大臣们主动上报一些突发事件。
哪个商行和哪个商行开始强压价格了,哪个外府道路坏了,哪个官道驿站缺马匹了……
谁家儿子打了谁家儿子,求陛下做主。
谁家不厚道,定了亲又反悔,求陛下做主。
谁家儿女两情相悦,准备成亲,求陛下准允。
谁家……
总之,陛下很忙。
除去家长里短,还有什么‘京郊频发偷窃事件’‘京城米面价格上涨,百姓夜不能寐’‘彪悍民风盛行,实难忍受’……
这些事情,全都要敬宣帝定夺。
所以,陛下真的很忙。
周自言认真听着,不过越听,头点得越厉害,像小鸡啄米。
若是以前,他身居高位时,这些事他都得操心。
可他现在只是一个五品小官,这些事情还真轮不到他来考虑,所以整整一个多时辰,他都站在最末尾打哈欠。
打哈欠还不能明着打,得用袖子掩住下颌,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不然就算冒犯天颜。
“周兄……周兄!”周自言旁边的一位大臣时刻看着前方的敬宣帝,小声呼喊周自言。
周自言清醒了两三分,低声道:“什么事?”
“你可千万别睡着了啊。”那人似乎极为害怕周自言睡着,“咱们都是第一天上朝,若是被陛下记下一个上朝睡觉的大过,那就麻烦了。”
“……放心,我、我有分寸。”周自言暗自掐了自己一下,瞬间清醒,“这位兄台,姓甚名谁啊?”
和周自言说话这人,周自言还真没什么印象。
不过他既然是第一天上朝,那必然是和自己一样,刚从殿试走出来。
果然,那人用更小的声音道:“周兄,在下宁兴和,和周兄同场殿试,不过周兄是状元,在下是乙等三十五。”
这人说一句,就要看一眼前方的几位大人和陛下,然后再说下一句。
“在下是京城本地人,所以捞了个京城五品小官做。”
宁兴和的五品,和周自言的五品截然不同。
虽然同是五品,可宁兴和只是工部清吏司下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周自言却是翰林院的五品官职。
宁兴和大概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所以也不指望自己能在上朝时说什么惊世之言。
他只求安安稳稳上朝,安安稳稳散朝。
但他身边有一个周状元。
而这个周状元,偏偏还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这要是让陛下看到了,难保不会连累到自己身上,所以宁兴和怎么也得叫醒周自言。
叫醒周自言后,宁兴和也开始小声闲聊,“周兄,待会散朝,我们几个共同留在京城的进士打算聚一聚,周兄来否?”
他们在的位置实在太靠后了,声音小点,不要乱动,前面的人不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周自言想一想号房里还堆着的文书,苦下一张脸,“你们去吧,我现在还没安顿下来,事儿多,还忙。”
“那成,周兄若是得空了,咱们再约。”宁兴和没想到周自言这个状元这么好说话,又道,“周兄,今儿点卯时你可太吓人了,怎么就被林相公抓到了?”
林范集这人是出了名的严苛和守礼,任何不从管教之事被他遇上,那铁定完蛋。
宁兴和今天看到周自言吃包子被抓住,还以为周自言定要被狠狠数落,没想到周自言安安稳稳地‘活’下来了!
“张翰林保了我一下。”周自言实话实说,“不过那林相公实在是太小肚鸡肠,我不过€€€€”
后面那句话还没说完,周自言便听到最前方,敬宣帝的声音直直传到自己耳边。
“新科状元郎,此事你有何想法?”
敬宣帝眯着眼睛,看向周自言所在的方向。
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满是抓包的冷嘲。
周自言:“……”
宁兴和:“……”
宁兴和顿时心慌。
他和周状元刚刚一直在说小话,现在可怎么办啊!
周围一直关注着周自言的大臣们齐刷刷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就连最前面的林相公等人也回头看来。
宁兴和更心慌了,忍不住朝旁边的人询问。
被询问到的人本着道义精神,用口型告诉宁兴和。
可这谁能看得懂啊!
谁料周自言捧着他的象牙笏,往旁边迈了一步,朗声道:“回陛下,臣以为现在还不是大行海运之策的最佳时机。”
“海运不像陆运那么简单,一旦出海,那非十天半月不能回航,在此期间,若是船员生病,或是船只出现问题该怎么办?陆运途中出了事,商队尚且可以找驿站寻求帮助,可茫茫海面,咱们的人并不能在海上支起一个驿站。”
周自言由点及面,掰开了揉碎了,把现在施行海运之策会遇到的问题一一讲出来。
方才他虽然在和宁兴和说话,不过他还留了一个耳朵听着,自然知道现在大家正在讨论什么。
大庆商业发展的很顺畅,不过贸易之路只走到关外几个国家。
他们大庆是临海的国家,所以从前朝开始,朝廷就想组织一只海运商队,带上他们大庆的各种宝物,航行到远方去看看。
这个办法提了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搁置难办。
一是他们现在没有办法确定海运的安全性,也没办法保证航行出去一定能顺利返航。
二是大庆还有其他沉疴亟待处理,稍微排一排轻重缓急,海运这件事便被排到后面去了。
不过现在海运也是时候再提起来了。
从顾司文他爹带回来的那些稀罕物件不难看出,在海洋那边定还有另一个国家,说不准就是周自言熟悉的西方大陆。
那些物件制作精巧,技术精密,难说西方大陆现在是不是已经发展到了工业化。
这个时候,能尽早交流上才是最好的。
宁兴和诧异地看着周自言,他还以为周状元与自己一样,并没有在听朝廷商讨的内容。
原来……原来只有他自己没有听啊!
周状元那是一边和他聊天一边关注着上朝内容。
要不说……人家是状元,他只是一个二等进士呢,这份谨慎度,这份自信心,他差得太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