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国子监里有认识的人,由那些老生带着他们看看也是可以的。
于是,顾司文和文昭不知道从哪跳出来,接过带宋卫风等人闲逛国子监的任务。
“小表嫂……不是,宋学子,我和文昭带你们逛逛。”顾司文嘴比脑子快,幸好及时改了过来。
宋卫风回望刚刚周自言在的地方,却看不见他的身影,“周大哥又去忙了?”
“周表兄最近要忙死了。”顾司文道,“我爹最近也忙得厉害,好几日都在熬夜。”
“最近各国游学队伍陆续抵达京城,顾大人要看顾各城官道和驿站,自然忙。”文昭解释道,“游学时,这些他国学子都喜欢到官学踢馆坐学,所以周表兄与林相公需要提前准备好应对的各项政策,以免出现始料未及的情况。”
“不过放心吧,我们俩就是被周表兄派来的。”顾司文搭上文昭的肩膀,“有我们俩在,绝对不会让你们受欺负。”
“夫子可真厉害,这么大的事情都交给他了。”宋豆丁皱起鼻子,“我们到底还要多少年才能赶上夫子啊。”
“感觉难咯。”钟窍一摊手,“也不知道周夫子是从哪里来的怪才,脑袋里尽装了一堆匪夷所思的想法。”
顾司文和文昭对视一眼,未曾想到他们好像还不知道周表兄的真实身份。
文昭抿唇,“宋小哥,你们知道……周表兄以前的事情么?”
几个小少年全都摇头,“我们只知道夫子以前好像很厉害,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不过他们也不是很关心夫子以前是什么样的,至少现在,他是他们的夫子,这就好了!
宋卫风想到他和周自言之间的小较劲,笑道:“我知道他身上藏着秘密,我问了许久,可他就是不告诉我,非要我自己去猜,这人,蔫坏。”
嘴上说着蔫坏,可眼角却悄悄挂起笑意,不想抱怨,更像嗔怪。
知道他们是这个态度,那顾司文和文昭就放心了。
他们还怕周表兄是故意瞒着这些人,万一他们哪句话不对引得宋小哥他们怀疑,他们反而会拖周表兄的后腿。
顾司文和文昭领着这帮人从顾司文所在的讲堂看去。
一路走过国子监大大小小的角落,然后走到率性堂,也就是他们即将要进入的讲堂。
因着今日是国子监开学的日子,所以国子监放了一天假,因此率性堂里也没几个学生在。
文昭望着率性堂里的一桌一垫,讲着国子监的日常生活。
“周表兄以前就在这里上课,然后参加会试,拿了头名。”
“最后参加殿试,三元及第。”
虽然周自言此刻没有陪同在身边,可宋卫风透过这里的门窗,好像可以看到周自言正坐在桌案前,提笔写文章。
摸到窗上精致的镂空,他又看到周自言推开窗户,倚靠在窗边,握卷品读。
转过率性堂,来到一座长廊。
这里也是一座小小的花园。
周自言一定喜欢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将这里的景色画于纸上,再题下两三句诗,就像他还在马鸣沟时那样。
宋卫风撩袍坐于石凳之上,看着翘脚屋檐的率性堂。
原来周大哥在国子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呀。
真好,几日之后,他便可以和周大哥一起在国子监见面了。
文昭想到一件事,“对了率性堂还有堂谱,咱们去看看?”
“咱们现在能去吗?开门了?”顾司文道。
“今儿是开学的日子,应该开了。”文昭说着,起身带路。
国子监六堂各有自己的‘堂谱’。
小小一个册子,记载着历朝历代在本堂上课,最后考中进士,做大官或享大名声的学子姓名。
每逢春节,留监的学生还要在除夕之夜,供上名人牌位,祷告这些前辈,祈求他们能保佑自己早日高中,学业有成。
率性堂旁边有一间耳房,这便是放堂谱的小房间。
此时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都在仔细的阅读率性堂堂谱。
宋卫风他们来的晚了,挤不进最前面,只能等着前面的学子看完,才能轮到他们。
“咦,这不是夫子吗?”
宋豆丁仰着头随意看时,突然发现墙上挂着一个个牌子,再仔细一看,第二排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写的不正是‘周自言’么!
文昭一捶拳,“瞧我这个记性,像周表兄这样三元及第的学子,不仅写在堂谱里,还会在外面墙上单独挂一份牌子,咱们何必去挤堂谱,看墙上的牌子也是一样的。”
小小长长一份名牌,上面还挂着一份红缨穗。
豆大的字,刻着‘周自言’三个字。
其下跟着的,便是周自言的籍贯,和所获功名。
虽然只有短短两行字,可那上面的‘三元及第状元郎,享少年极致盛名’,也足够让人艳羡。
此时其他人也注意到墙上的牌子。
每看一个,都忍不住发出羡慕的声音。
“瞧这位,殿试探花郎,后为朔州左布政使……这竟是一位二品大员!”
“……前朝三元及第的女状元,未领官职,入民间办族学,成一方居士。”
“……创‘梅花派’诗词,世称‘梅花仙’……”
“弃文从武,居边疆,守一方城池,未留一碑……”
短短几行字,写尽的便是这些人的一辈子。
他们都是从国子监率性堂走出去的学子,或在文路上一路走到高位,为民请命,或选择武路,用拿笔杆子的手镇守疆土。
不管他们出世还是入世,都已经在国子监留名。
读着读着,好些读书人已经声声哽咽。
他们好像从这小小一方木牌中,看到牌上众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一排一排木牌,有的人已经过世,只留清白姓名于人间,享人间盛名。
有的人尚在世间,正开拓自己的辉煌。
或许百年之后,这些人也会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顾司文和文昭都是第一次见到率性堂的堂谱,他们都没想到这里的木牌竟是这样的。
一时之间,这两个在国子监读了好些年的监生,也有些愣怔。
与这些人相比,他们实在懈怠了许多。
不知道这些前辈们看到他们,会不会觉得他们烂泥扶不上墙,辱没了国子监的名声?
宋卫风从第一排看下去,在第五排的位置,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游清棠。”
“庆历庚子年三元及第状元郎。”
“年少无畏,敢为民先。”
年少无畏,敢为民先。
区区八个字,足以让周围声音渐渐消退。
宋卫风盯着木牌上的名字,心跳在耳边,如鼓声。
他看到一个少年郎,脚踩墨兰千层底官靴,头戴花翎,穿着鲜红状元服,正意气风发打马过街。
然后便是少年郎穿上鲜红朝服,捧着象牙笏板,与各位大臣据理力争,论据‘识字班’有什么什么样的好处……
最后,所有的幻想都凝结成一道记忆中的红色背影。
混杂的牢狱里,小小的宋卫风握着牢门,恐慌地全身颤抖,身上也没有一丝力气。
耳边听着各式喊冤的声音,他却只能看到牢狱正前方,正和刑狱官交谈的红色朝服背影。
肩背宽阔,瘦削挺拔。
鲜红的朝服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如火苗旺盛。
“这里面竟然还有不满十五岁的小哥儿?”
“……事情还没查明,你们少动粗,免得惹来非议。”
“人家毕竟是小哥儿,你们警醒着些,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这群大老粗私下做了什么混事,小心我扒了你们这层官服。”
“放心,陛下圣明,绝不会让清白之人蒙受冤屈。”
€€€€这是宋卫风最后听到的声音,也是他最后的支撑。
他迫切地等待着,希望那位大人和陛下,能还他家一个清白。
虽然最后他和兄长没能等来光明,可他却记住了这道背影。
辗转多人,他终于打听到那人的姓名。
游清棠,游清棠。
难怪是‘清潭映百花,却是棠棣无讼争’。
怪不得周大哥能和林相公等人相谈甚欢,似是旧友。
怪不得周大哥的府邸能与皇城遥遥相望,就像是替皇城守住这座京城似的。
怪不得周大哥当时留给他的大绶,是二品官员的彩凤绶……
一桩桩看不透的事情,通过‘游清棠’三个字,串联起来,逐渐明晰。
游清棠的牌子在第五排最中间。
周自言的牌子却在第六排第一个。
两个牌子之间隔着的距离,就像周大哥从‘游清棠’变为‘周自言’的距离。
看着短,其实长的看不到头。
顾司文走过来,“宋小哥,你在看€€€€诶,这不是游大人的牌子么!”
“是啊,是游大人的。”宋卫风看着游清棠的牌子,抿唇一笑。
顾司文看宋卫风表情过分温柔,他犹疑道:“啊……你……知道了?”